那缕晨曦仿佛一道迟到了三十年的赦令,落在纪念广场上,将司空玥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脆弱的暖金色。
但她紧闭的双眼未曾睁开,身体的感知早已超越了视觉,牢牢锁定在那道贯穿了现实与虚无的银白光柱之上。
那光柱不是通道,更像是一条被强行倒转的瀑布,一条由纯粹概念与逻辑构成的、逆流而上的竖立长河。
陈三皮就在这条河中。
他拖着那具已经焦黑炭化的残躯,一步步向上走去。
每踏出一步,光河便会发出细密的、如同读取硬盘时发出的嘶嘶声。
他的身体正在被“解析”,被一种超越理解的规则所审阅。
第一步,他残存的皮肤与血肉如风中沙砾般剥落、消散,化作最微不足道的数据流,融入光河。
他的骨架暴露在外,上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剧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灵魂被寸寸剥离的冰冷。
他没有后退,胸口死死抵着那个冰冷坚硬的保温箱,箱体之下,那颗属于人类的心脏,仍在微弱却执拗地跳动着。
第二步,他腿骨发出一声脆响,自膝盖处断裂、崩解。
他失去了形态,却并未坠落,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他,强迫他继续被“读取”。
他明白了,自己不是在上升,而是在被献祭。
赤星的规则正在以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解析他短暂一生中的所有记忆、情绪,以及那份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执念。
他的意识开始涣散,那些属于“陈三皮”的记忆——为母亲病床前削苹果的午后,被客户辱骂时的隐忍,抢到大额订单时的窃喜——都在光河的冲刷下变得模糊、褪色。
他即将被彻底抹去,成为构成这条光河的一串无意义编码。
就在他即将失去所有自我认知的最后一刹那,一丝微弱的震动自他灵魂深处传来。
是影鸦新羽,它那即将彻底消散的残念,用尽最后的力量,将一幅被尘封的画面,强行推入了他的脑海。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三十年前,赤色流星坠落的那个夜晚。
一个同样穿着外卖制服的男人,跪在旷野之中,仰望着天空中那颗正在撕裂苍穹的妖异星辰。
他的身形在狂风暴雨中显得无比渺小,手中紧紧捏着一张被雨水打湿的外卖单。
借助一闪而过的雷光,陈三皮看清了那张订单上的字迹。
配送地址:夜幕之上。
菜品:人间烟火一缕。
收件人,赫然写着——“未知存在,请善待我的梦。”
那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明悟,如同惊雷般贯穿了陈三皮即将溃散的意识。
他不是第一个给“它”送餐的人。
在这条孤独的路上,早已有过先行者。
他只是第一个,敢不收钱的。
“稳住!”
现实世界,纪念广场。
司空玥猛然喷出一口血雾,双膝深跪于血阵中央,十根修长的手指早已刺破地面的符文,深深插进冰冷的泥土里。
家族传承的秘术已运转至极限,她的血脉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枯竭,生命力如开闸洪水般流逝。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连接着陈三皮的银白光柱正在剧烈闪烁,变得极不稳定。
仿佛有一套更高层级的“审核机制”被惊动,正试图切断这条违规建立的连接。
那是一种冰冷、无情、绝对中立的抹除力量,远比赤星的规则本身更加恐怖。
不能让他就这么被抹掉!
司空玥银牙紧咬,锋利的犬齿刺破舌尖,一股蕴含着金色丝线的精血喷薄而出。
她没有丝毫犹豫,用这最后的心头血,在身前的空气中,以指为笔,飞速画出一个结构繁复、形态古拙的倒置符号。
“灶”!
这不是普通的汉字,而是她从司空家祖传密卷的残页中,耗费数年心血才破译出的禁忌符号,其意为——“火种反哺”!
符成刹那,天地间的气机骤然逆转!
神州大地之上,那十三座由安宁局分坛建立的青色火焰祭坛,齐齐发出一声嗡鸣。
冲天而起的青焰猛地调转向下,不再是单向地向上方输送能量祈求庇护,而是如同十三座巨大的引擎,将汇聚而来的、属于亿万“夜蹲者”的思念与记忆热流,强行压缩成一道肉眼可见的、高速旋转的螺旋光束,撕裂空间,逆向注射进了断桥之下那座主法阵!
“噗——”
司空玥再次吐血,身体软软地向前栽倒,但双手依旧死死插在阵眼里。
她望着那道因能量注入而重新变得凝实无比的银白光柱,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着:
“你去谈条件……我替你守住退路。”
同一时间,城南废弃的第三中学,大礼堂中央。
老刀盘膝而坐,他面前整齐地摆放着七百二十九碗早已冰冷的白米饭,每一碗饭上,都插着一支燃烧的白色蜡烛。
烛光摇曳,映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他停止了用扩音器的嘶吼,只是拿起一块从锅炉房捡来的、烧得通红的铁片,在身前冰冷的水泥地上,一笔一划,缓缓地刻下四个字。
“我、记、得、你。”
他每刻下一笔,字迹便会烙印在地面上,冒出缕缕青烟。
这简单的动作,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
礼堂外,越来越多被惊动的人们自发地围拢过来,他们没有喧哗,只是默默地从自带的保温桶里盛出饭菜,捧在手心,闭上双眼,在心中默念着自己亲人的名字。
诡异而又温暖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原本冰冷的饭菜,竟在人们的掌心,开始微微发烫。
空气中,渐渐浮现出各种混杂在一起的、淡淡的油烟气息。
一个拄着盲杖的老妪忽然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朝向礼堂中央,鼻子用力地嗅了嗅,用颤抖的声音说:“我闻到了……我闻到了,是我儿子最爱做的葱油拌面……”
话音刚落,她手中那碗面条竟无风自动,仿佛被一双无形的筷子,轻轻地挑动了一下。
里世界,那片由无数沉睡者意识构成的灰色荒原之上。
那碗阳春面的滋味,仿佛一滴墨水落入清水,正顺着无形的神经链接,迅速回流、扩散。
它唤醒的不仅仅是味觉,更是那些被禁锢了整整三十年的,属于“家”的记忆。
母亲哼唱的催眠曲、恋人睡前印在额头的晚安吻、孩子紧紧抱着玩具熊奶声奶气地说“我不怕黑”的瞬间……这些被规则视为无用冗余信息的、琐碎却无比鲜活的画面,此刻化作亿万道数据洪流,凶猛地冲刷着赤星虚影内部的规则壁垒。
穹顶那只巨大的眼睛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沉闷而悠长的低频嗡鸣,仿佛一台精密运转了千万年的超级计算机,正因为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逻辑冲突”而濒临过载。
咔嚓——
一道清晰的裂痕,自巨眼的瞳孔中心猛然扩散开来,撕裂了那片赤色的光幕,露出其后一角模糊的、深邃的星空——那曾是人类梦境可以自由流动、穿梭的古老通道。
陈三皮终于抵达了光柱的尽头。
他站在一片悬浮于无尽虚空中的青铜平台上。
平台不大,约莫一个篮球场大小,表面刻满了无法辨认的古老纹路。
眼前,是一颗静静悬浮着的、巨大无比的星辰本体。
它通体赤红,表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巨大裂痕,像一颗饱受折磨、濒临爆裂的心脏。
它不再释放光芒,只是沉默地存在着,散发着一股亘古的饥饿与疲惫。
平台的边缘,立着九根早已断裂的锁链桩,断面光滑如镜,似乎是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瞬间斩断。
陈三皮知道,那里,就是历代“守门人”自我囚禁的地方。
他踉跄前行,残破的意识体已经淡薄到近乎透明。
他走到平台中央,将那个一路保护着他心跳的保温箱,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他抬起头,凝视着那颗沉默的巨星,用嘶哑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说道:
“你说,订单可以撤销,但规则不可逆转……可你好像忘了,我们这种人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把‘不可能’,变成‘已经做了’。”
他缓缓打开保温箱的盖子,从夹层里,取出了那张被烧焦的、皱巴巴的收据。
他迎着从巨星裂缝中渗透出的能量风暴,将那张脆弱的纸片展开。
“这一单,不配送,不计费,也不要你的回应。”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清晰地回荡在这片规则的核心之地。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有人还记得,你……也在等饭。”
话音未落。
那颗巨大的赤色星辰表面,一道最深邃的裂痕骤然扩大了一丝。
一滴指甲盖大小的、粘稠的暗红色液体,从中缓缓渗出,然后脱离星体,垂直坠落。
它滴落在陈三皮脚下的青铜平台上。
没有溅起任何涟漪,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在接触平台的一瞬间,发出了一声清晰可闻的……
“咕咚。”
那声音,如同一个饥饿了亿万年的胃,在漫长的等待后,终于开始了第一次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