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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深邃如墨。

娄公馆二楼客房,临窗的沙发边。

方源手捧一杯温热的香茗。

袅袅的白气模糊了他眼前的景象。

窗外,一轮皎洁的明月正缓缓爬上中天。

清冷的光辉洒满别墅门口的街道。

他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眼神清亮。

映着窗外的月华。

似乎在无声地谋划着什么。

“笃笃笃。”

一阵轻缓有力的敲门声,自身后传来。

方源放下茶杯,转身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鬓边已经染了许多白霜的娄振华。

脸上带着几分酒后的微醺。

右手拎着一瓶开了封的人头马xo白兰地,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荡漾。

左,则提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方形包裹,隐隐透出烧腊特有的油光和香气。

“看你房间的灯还没熄。”

娄振华笑着开口,声音比白天多了几分随意。

“怎样?陪我这老头子,吃点宵夜,再喝上两杯?”

方源侧开半个身子,做出“请”的手势。

“娄叔您这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娄振华哈哈一笑,迈步走了进来。

两人来到房间中央那张铺着米白色桌布的小圆几前坐下。

方源没等吩咐,便主动拿起那个油纸包。

解开上面用草绳系着的、略显油腻的结。

一层层剥开。

里面露出的,是色泽红亮、香气扑鼻的港式烧腊——半只烧鹅,一条蜜汁叉烧。旁边,还散落着一把店家“饶”的花生米。

紧接着,又从茶几下面的小柜里,取出一对郁金香形状的高脚水晶杯。

用杯盘里的白绢仔细地将杯壁擦拭了一遍,然后才拿起那瓶人头马,给娄振华斟了小半杯,轻轻放到他面前。

娄振华全程翘着二郎腿,靠在沙发里。

手里夹着一根刚刚点燃的雪茄。

双眼微眯,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坦然地享受着来自未来女婿的服务。

看着方源那副谦润如玉、不急不躁的模样,脸上没有丝毫被长辈“使唤”的不耐烦。

娄振华在心底,暗暗点了点头。

这个女婿,算是捞着了。

家世相当,性格讨喜,样貌更是顶尖的。

虽然他作为老丈人,嘴上说着不看重这些虚头巴脑的。

可哪个当爹的,不希望自家闺女找个样样都拔尖的?

更难得的是……

这一个多月的接触下来,他发现,这小子绝非池中之物。

无论是之前在四九城,面对那帮地痞无赖时的狠辣手段;还是昨天在书房里,面对家族困境时,那份一掷千金的魄力;亦或是此刻,这番滴水不漏的人情世故……

在他这个年纪,都已经是相当出挑了。

甚至……

比自家那三个儿子,都要强上不止一筹。

想到这里,娄振华坐直了身子,将嘴里的雪茄,在水晶烟灰缸里摁灭。

“行了,源子,别忙活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方源坐下。

“坐过来,陪我说说话,吃点东西。”

笑着从那半只油光锃亮的烧鹅上,撕下了一只肥硕的大腿,递到方源跟前。

“喏,刚才忘带餐具了,都是大老爷们。不介意吧?”

方源看着那只近在眼前的鹅腿,笑着接了过来,张嘴便是一口。

撕咬下一大块皮脆肉嫩的鹅肉,大口咀嚼起来。

“哈哈!这才对嘛!”

娄振华见状,开怀大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男孩子,就得多吃肉!把这身子骨养得结结实实的,将来才能干大事!”

“来,咱们爷俩,走一个。”

“叮。”

水晶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两人将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辛辣的暖流瞬间滑入喉咙。

接下来,两人便不再多言。

仿佛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娄振华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叉烧。

方源便也跟着,撕下一块酥脆流油的鹅皮。

你一块胸脯,我一块翅膀。

吃得满嘴流油。

觉得油腻了,便端起手里的洋酒,“咕咚”灌上一大口。

没过一会儿。

“嗝——”

娄振华率先败下阵来,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方源直摆手。

“哎哟……不行了,不行了!到底是老了,这肠胃不比当年了。吃不动了。”

他拿起茶几上的白色亚麻手帕,仔细地擦了擦手,又擦了擦嘴角,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想当年呐,我跟你老子,还有你那几个叔叔伯伯,在四九城的时候,哪次下馆子不是摆上满满当当十几个菜?什么‘八大楼’、‘八大居’,轮着吃!洋酒、白酒,那都是论斤**往上端!哪像现在……”

他“呵呵”笑了两声,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那笑容里,有对往昔峥嵘岁月的怀念,也有对如今时过境迁、不复当年风光的怅惘。

见方源也有停止进食的意思,他又连忙摆手。

“你别管我!大小伙子,正是能吃的时候,放开了吃!吃饱了才有力气!”

娄振华的目光,无意中瞥到了被方源随手放在沙发角落里的那本厚厚的《资治通鉴》。

随手拿过来,翻了两页随口一问:

“哦?最近在读史书?”

方源点点头,一边收拾着桌上的狼藉——将吃剩的骨头、花生壳都归拢到油纸上,一边随口回道:

“嗯,隔壁王教授送的。闲着也是无聊,就随便翻翻。”

“可看出什么名堂了?”娄振华放下书,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笑着问道。

方源将垃圾包好,放到门边,重新坐回他对面,给自己也倒了杯白兰地,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与憧憬。

“名堂谈不上,刚看了个开头,哪能这么快就理解其中经天纬地的智慧。”

“只是……有些感叹罢了。”

“感叹什么?”

“感叹这世间的英雄豪杰,真真是犹如过江之鲫,滔滔不绝。”

方源举起酒杯,望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悠悠道: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辈后学末进,自当奋勇直追,一展抱负。

争取……将来也能在史书上,哪怕是不显眼的角落里,留下自己的名字。

那便……不枉此生了。”

“哈哈哈哈!”

娄振华闻言,再次爆发出了一阵畅快的大笑,他指着方源,连连摇头。

“好小子!好小子!你这野心倒是不小!青史留名?亏你想得出来!”

方源没有笑。

而是放下酒杯,拿起桌上的酒瓶,给娄振华和他自己,重新满上。

然后抬起头,那双一向平静温和的眸子里,此刻却仿佛燃烧着两团从未有过的、名为“野心”的火焰。

缓缓吐出四个字。

“有何不可?”

坐在他对面的娄振华似乎有些不适应,这样一个来自晚辈身上的凌厉锋芒。

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身体往沙发里靠了靠,端起酒杯,送到唇边,却没有喝,仿佛是在给自己争取一点思考的时间。

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开口,语气意有所指道。

“源子,你要知道。古往今来,但凡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无论是流芳百世的圣贤,还是遗臭万年的奸佞……”

“无一不是身负坚韧不拔之志,胸怀豪气凌云之姿的一时豪杰!”

“就说那秦桧、汪精卫,虽是人人唾骂的国贼,可你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也曾是搅动一时风云的枭雄人物!”

他放下酒杯,目光锐利地盯着方源。

“你想青史留名?”

“底气从哪来?”

方源默默地听着,手上动作不停,将一盒今天刚买到的哈瓦那雪茄,拆开封条,取出两根。

用一把小巧的雪茄剪,“咔嚓”一声,剪掉茄帽。

然后划着一根火柴,将雪茄尾部凑到火苗上方,均匀地烤着。

直到两支雪茄都散发出醇厚的香气,他才将其中一支递给娄振华,自己则拿起另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感受着那辛辣而又复杂的烟雾在口腔中弥漫。

良久,他才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圈,看着那烟雾在灯光下袅袅升腾,最终消散于无形。

“娄叔,”方源的腔调很平静,语气中却带着笃定:

“在我看来,所谓青史留名,无论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其本质,总结下来无非七个字——”

“大浪淘沙出真金。”

“大浪淘沙么?”

娄振华接过方源递来的雪茄,感受着那温热的触感,下意识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其中的意味,眉头微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