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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隔壁的客房门缝里还隐约透着几盏昏黄的灯。

方源驻足门前半响,最终还是抬手敲了敲,两位老专家的房门。

“笃笃笃。”

“谁啊?”里面传来王立仁带着浓重口音的询问声。

“王工,是我,方源。”

房门很快被打开。王立仁穿着一身灰色的确良睡衣,鼻梁上还架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份看起来像是技术图纸的东西。

“哦,是小方同志啊,快请进,快请进。”他热情地将方源让了进去。

房间不大,布置得干净整洁。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两把椅子。钱学礼也还没睡,正坐在书桌前,借着台灯的光亮,仔细地翻阅着一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书籍。

“王工,钱工,还没休息呢?”

方源笑着打了声招呼。

“睡不着,睡不着哇。”

王立仁摆了摆手,示意方源坐下,给他倒了杯凉白开,“人老了,觉就少了。再说,这不刚到地方嘛,心里头有点兴奋。”

钱学礼也放下书,推了推眼镜,笑道:“是啊,小方同志,坐。刚才听小娄先生说,明天怡和方面就会把生产线的数据送过来,我们这心里头啊,跟猫抓似的,就盼着能早点看到东西呢。”

方源点了点头,跟两位老专家闲聊了起来。

说起来,这个时期的专家教授,那真是“国宝”级的存在。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有着光鲜亮丽的海外留学背景。

就比如眼前这两位。

王立仁,人称王工,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后来公派去了阿美莉卡(美国)的**麻省理工(mIt)深造,专攻冶金工程。毕业后,更是在美国钢铁公司(U.S. Steel)工作多年,是当时华人工程师里,凤毛麟角般的存在。

听到新中国成立的消息后,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响应了国家的召唤,放弃了那边优渥的待遇和先进的实验环境,毅然决然地买了回国的船票。

钱学礼,钱工,经历也大致相似。他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去的是德意志的亚琛工业大学,学的是机械制造。据说,当年在克虏伯公司实习的时候,还亲手参与过一些先进轧钢设备的设计工作。

谈及早年间的留学经历,两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老专家,也是唏嘘不已,打开了话匣子。

“唉,说起来都是眼泪啊。”

王立仁摘下眼镜,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脸上露出了几分苦涩:

“都说二战那会儿的大漂亮国怎么怎么重视人才,怎么怎么海纳百川。

可实际上呢?那些人种歧视的篱笆,是明晃晃地立在那儿呢!”

“没错!”

钱学礼也放下书,义愤填膺地接话:

“不光是政治上、商业上,那些挂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牌子的地方,我就亲眼见过!

就连在大学里,在实验室里,也一样!”

他激动地比划着:

“我们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实验数据,那些白人教授、同事,转头就能署上他们自己的名字发表!

你想评职称?想进核心项目组?门儿都没有!

人家打心底里,就没瞧得起你这张黄皮肤!”

王立仁也是连连点头,深有同感:

“你技术再好,能力再强,也就是个高级技工的命。

人家真正核心的东西,根本不可能让你接触到。

你永远都是个‘外人’!”

两位老人越说越激动,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段备受歧视、忍气吞声的岁月。

最终,还是王立仁长长地叹了口气,总结道:

“说到底啊,根子在哪?就在于咱们那时候,身后没有一个富饶强大的祖国当靠山!

你国家弱,人家就瞧不起你!

你在外面,腰杆子就挺不直!就得受人欺负!”

“所以啊,”钱学礼的眼圈微微泛红,声音也有些哽咽:

“当年听到新中国成立的消息,听到老人家在城门楼上喊出那一句‘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我们这些在外面漂了几十年的游子,那真是……真是……”

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背,狠狠地抹了抹眼睛。

方源默默地听着,给两位老人续上茶水,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他理解,也敬佩这老一辈知识分子的赤子之心。

正是因为有了他们这批人的无私奉献,新中国才能在短短几十年里,从一穷二白的基础上,建立起相对完整的工业体系。

说起这个,两个小老头似乎又来了精神,放下了对往昔的伤感,开始将话题,转向了当下。

他们一板一眼地,拿今天下午,从火车站到娄家这一路上,惊鸿一瞥所看到的香江本地居民现状,与当前国内日新月异的社会风气,做起了对比。

“小方同志,不瞒你说,今天下午这一路看过来啊,我这心里头,是真不得劲儿。”

王立仁皱着眉头,抿了口茶水:

“这香江,是繁华,是热闹。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比咱们四九城,看着是‘洋气’多了。”

“可你瞧瞧街上那些人,”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失望:

“一个个行色匆匆,一脸的焦虑和麻木。

我瞅着啊,真正能挺直腰杆、活得像个人的,没几个!”

钱学礼也深以为然地点头:

“没错!老王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你看咱们国内,虽然现在条件还苦,大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可那股子劲儿不一样啊!”

他挥舞着手臂,仿佛又回到了工厂车间,给工人们做技术报告的讲台上。

“现在的新中国,从上到下,都有一股子主人翁的精神!

工人也好,农民也好,知识分子也好,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勠力同心,要为了建设一个更强大的国家,为了咱们自个儿更美好的明天,努力奋斗!”

“人心齐,泰山移!这种人心向背的力量,那是多少高楼大厦都换不来的!”

“可这香江呢?”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充满了鄙夷,“三百多万的同胞,被那一小撮,人口占比连百分之五都不到的约翰牛给统治着!你说憋屈不憋屈?”

“他们有归属感吗?没有!可为了活下去,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又不得不向现实妥协,向那些鬼佬低头!”

“时间久了,人就变了。

一个个都变得虚伪,变得势利,为了点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听说,这边的什么社团、三合会,猖獗得很!暴力事件,层出不穷!”

“他们何尝不想堂堂正正、理直气壮地活着?用自己的汗水和勤劳,换取那份理所应当的收入?”

王立仁接过话头,声音沉痛:

“可是,做不到啊!作为殖民地治下的底层‘二等公民’,他们天生就得面对来自帝国主义(港英政府)、资本主义(各大洋行、财团)以及官僚主义(买办、贪腐)这三座大山的层层剥削!”

“能活下去,就已经是用脊梁和膝盖作为代价换来的了!

哪还有那个底气,去谈论什么狗屁的理想和抱负?!”

两位老教授越说越激动,仿佛将这几十年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一股脑儿地倾泻了出来。

方源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知道,两位老人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实在话。

虽然,他们看到的,或许只是这个时代的一个侧面。但这份赤诚的爱国之心,和对民族未来的忧思,却是真真切切的。

这一聊,就聊到了深夜。

直到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十一下,方源才起身告辞。

“王工,钱工,不早了,您二老也早点休息。明天……还得去会会那些洋人呢。”

“嗯,好,好。”

王立仁将方源送到门口,却又突然叫住了他。

“小方同志,你等一下。”

他转身回到书桌前,从一摞书中,抽出了一本厚厚的、用蓝色硬壳封面装订的书,递到了方源手上。

“这个,送给你。”

方源低头一看,只见封面上,赫然印着四个遒劲有力的繁体字——《资治通鉴》。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中华书局,1956年版。

“王工,这……”方源有些错愕。这套书,在当时可是极其珍贵的。

“拿着吧。”王建国不由分说,将书塞进他怀里:

“我知道,你年轻,心气高。关于你的那些事,临行前,组织上也跟我们两个老家伙,简单提过一些。”

他看着方源,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老头子我啊,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就觉得,这人活一辈子,路,得自个儿选。”

“这天下大势,浩浩荡荡。

积极融入这历史的滚滚洪流,跟着大家一起,去冲破那些挡在咱们面前的藩篱,这是一种选择。”

“但是跳出这三界五行,凭着自己的本事,化作一点星火,去照亮自己身边的那一小片天地。

这,又是另外一种选择。”

“没有对错,只有……合不合适。”

“你还年轻,才十九岁,少年人,本就该趾高气昂,锐意进取,敢为人所不敢为,能为人所不能为之事!”

“出身高低,那不是你能左右的。可你未来的路怎么走,能走到哪一步,这成就,却完完全全掌握在你自个儿的手里。”

他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拍了拍方源捧在怀里的那本厚重的《资治通鉴》。

“多读读书,尤其是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些史书。

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

我看呐,这救赎之道,或许,就在此中了。”

说完,这位平日里有些木讷、不苟言笑的老教授,脸上竟是露出了一丝顽童般的笑容。

冲着方源眨了眨眼,背着手,慢悠悠地回屋去了。

方源捧着那本沉甸甸的《资治通鉴》,独自站在寂静的走廊里,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王立仁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如同洪钟大吕,在他心中掀起了阵阵波澜。

融入洪流?

跳出三界?

已有之事,后必再行?

救赎之道……

明明只是几句简单的话,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哲理,让他一时间有些接受不能。

他甚至都忘了去隔壁那两个保卫科同志的房间“坐坐”,只是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的客房。

将那本厚重的《资治通鉴》放在枕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久久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