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内部的光线被米白色的厚重窗帘过滤得异常柔和。
玄关处,一双深棕色的皮质拖鞋整齐地摆放着,旁边是几双崭新的棉麻拖鞋。
洛川几乎是拖着脚步挪进客厅的。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外公......
活的......
不是......
这对吗?
身体的疲倦伴随着巨大的精神冲击让他脚下发软,几乎是跌坐进那张看起来宽大柔软的灰蓝色布艺沙发里。
洛汐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雏鸟,瑟瑟发抖地紧跟着哥哥,小手死死攥着洛川的衣角。
她困得眼皮都在打架,浓密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样忽闪忽闪,但巨大的恐惧和陌生感战胜了生理上的困倦。
她把自己小小的身体努力缩进洛川身侧的沙发缝隙里,把小脸埋在他胳膊后面,只露出一只写满惊恐和茫然的大眼睛,偷偷打量着那个“死而复生”的外公。
夜溪冰蓝色的瞳孔在踏入陌生环境的瞬间就微微收缩。
她没有坐下,而是紧贴着沙发靠背站着,身体微侧。手无意识地抬起,虚虚地按在自己曾被纱布包裹的手腕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叶辰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但没有开口,而是步履沉稳地走到窗边,将本就严实的窗帘又拉拢了一些,确保没有任何缝隙。
姜叔则走向餐厅方向,很快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上面放着几杯温水和一条冒着微微热气的湿毛巾。
“先喝点水,定定神。”叶辰拿起一杯水,率先递到眼神还有些发直的洛川面前。
洛川茫然地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杯壁传来,他才仿佛找回了一点真实感。他仰头,几乎是本能地灌了一大口,温水滑过干涩刺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叶辰又将另一杯水递给如同惊弓之鸟的夜溪,声音放得更轻,几乎不带任何压迫感:“别怕,这里很安全。”
夜溪警惕地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地看了看正低头喝水的洛川,见他接过了水,她才迟疑地用指尖碰了一下杯壁,然后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缩回手,并没有喝,反而将身体更紧地贴向了沙发靠背。
姜叔则蹲下身,将温水和毛巾递给蜷缩成一团的洛汐:“洛小姐,我给你擦擦脸吧。”
洛汐吓得浑身一颤,猛地往后一缩,整个人几乎要嵌进洛川的身体里,把小脸埋得更深了。
叶博衍看着这一幕,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红。
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原地,那双曾经执掌权柄的手因为激动而有些难以自抑的颤抖。
他看着外孙和外孙女,目光一寸寸地扫过洛川明显成熟的脸,扫过洛汐那瘦得令人心疼的小身子,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好......好......回来就好......都长这么大了......外公......外公对不住你们......”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站在洛川身后、浑身带刺的夜溪身上,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没有流露出任何强求她放松的意味。
叶辰安排完这些,才走到叶博衍身边坐下。
姜叔则默默站到了叶博衍沙发的侧后方。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寂。
最终,是洛川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叶博衍,那里面有积压的委屈,还有被至亲之人欺骗长达六年的不解:“为什么?”
他问。
“为什么......要骗我们?骗妈妈?我亲眼看着您......看着棺材下土的。我看着妈妈她......她哭到晕过去......”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带上了难以掩饰哭腔。
叶博衍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动了一下,那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瞬间写满了愧疚。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悠长沉重,仿佛要将积压了六年的无奈、辛酸与不得已都倾吐出来。
“小川......”他开口,“你怪外公,都是应该的。”
他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变得复杂起来,那是在阴谋漩涡中挣扎求生过的人才有的眼神,“但当时的帝都,早已不是一个权力场,它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潭,一个随时可能将整个叶家吞噬殆尽的漩涡。”
他缓缓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过往中费力挖掘而出:“先帝去的早,皇权落在年幼的赢志手上,对朝堂的掌控力大不如前。”
“朝廷里,除了你们洛家,因为铭海的关系,还算留有几分情面,但以另外三家为首的势力,早就对我们叶家在四大管理局中的影响力虎视眈眈。他们联合了多少趋炎附势的朝臣,在暗中编织了多少足以致命的罪名,就等着我行差踏错。”
“他们不仅仅是想扳倒叶家,他们是想把叶家连根拔起,瓜分殆尽!让叶氏这个名字彻底成为历史!”叶博衍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如果我只是正常隐退,他们是不会放心的。”
“他们会无休止地试探,拉拢,分化,甚至不惜动用最肮脏的暗杀手段,也要确保叶家的新继承人无法顺利掌权,或者变成一个能被他们操控的傀儡。”
叶博衍的目光转向叶辰,带着孤注一掷的沉重:“辰儿比他父亲有能力,有手腕,心性坚韧,但他那时还太年轻,羽翼未丰。如果我在明处,他就是所有明枪暗箭最醒目的靶子。”
“只有我死了,彻底从棋盘上消失,那些躲在暗处的毒蛇才会放松警惕,才会迫不及待地把他们的野心和手段都暴露出来。辰儿才能在绝对的暗处冷静地看清局势,从容布局,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将他们一一拔除!”
他重新看向洛川,眼神带着一丝近乎痛苦的恳切,“你明白吗,小川?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权力交接,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一步走错,叶家上下几百口人,包括所有和我们关系紧密的门生故旧,甚至是洛家,都可能被牵连,万劫不复!”
洛川的心猛地一沉。他虽然年少离京,但家族倾轧的残酷和血腥,他并非毫无所知。
外公此刻描绘的图景,比他潜意识里想象的还要黑暗和险恶数倍。
“那......那也不能连妈妈和我们都要瞒着啊!”洛川握紧了拳头,想起母亲当年在灵堂前哭到晕厥的样子,心脏就像被无数根针反复穿刺,带来尖锐的疼痛,“都只是......计划的一部分吗?妈妈她......她那么伤心!她直到......直到最后......”
提到女儿叶幽语,叶博衍的身体明显地晃了一下,眼中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恸。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声响:“......幽语......我的女儿......”
他几乎说不下去,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他猛地抬手用袖子擦去,声音变得异常沙哑艰涩,“呵......正是因为要瞒过那些无孔不入的眼睛,所有人的情绪......都必须是真的,才能骗过那些在权力场中浸淫了一辈子的老狐狸!”
洛川愣在那里,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啊,如果连他们都表现得若无其事,或者悲伤得不够彻底,那这场精心策划了无数个日夜的戏,根本不可能瞒天过海。
一直沉默旁观的叶辰此时开口道:“而且,爷爷的死,本身也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诱饵。”
“我们借此机会,顺藤摸瓜,引蛇出洞,一次性清理了一批潜伏在叶家内部多年,以及朝廷中对我们敌意最深的钉子。为后续的整顿和反击,扫清了大量障碍。”
他看向洛川,“在这种层面的博弈中,有些牺牲,是必要的。包括情感上的牺牲。”
洛川低下头,视线模糊地落在自己掌心纱布渗出的点点暗红。
他无法立刻释怀,心头堵着的情绪几乎要让他爆炸。
但似乎他能够触摸到那隐藏在“欺骗”背后的无奈与深谋远虑。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洛汐精神再也无法支撑,靠着他的胳膊沉沉地睡去。久到夜溪似乎通过长时间的观察,初步确认了这没有危险,身体不再那么僵硬,悄悄地在沙发的另一端最边缘的位置坐了下来,但依旧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
最终,洛川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积压在胸腔里所有的郁闷都排出去。
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看向瞬间流露出期盼和紧张神色的叶博衍,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的问题:“......那......棺材里......到底......”
他顿了顿,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到底是谁?”
叶博衍听到这个问题,只是平静地回答:“当初躺在棺材里的,确实是我。”
洛川:(☉д⊙)!!! 卧槽?!真的假的?!
看到洛川瞬间瞪大的眼睛和那足以塞进一个鸡蛋的嘴,以及脸上那如同见鬼般的表情,叶博衍才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的语气解释道:“是流传自一千年前的龟息秘法。它能让人进入最深层次的假死状态,心跳、呼吸、脉搏......所有生命体征都会微弱到任何已知仪器都无法探测的程度,与真正的死亡没有任何区别。”
他抬起自己那双布满青筋的手,轻轻握了握,仿佛在感受那份曾经冲破死亡禁锢的力量,“我在那具特制的棺材里,清晰地听着外面的哀乐,听着至亲之人的痛哭,听着泥土一锹一锹落在棺盖上的声响......然后,在所有人都离开,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从里面......推开棺盖,爬了出来。”
尽管叶博衍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但洛川的脑海里却轰地一声,不受控制地炸开那幅画面——深夜、孤坟、一只苍白的手推开棺盖,泥土簌簌落下......他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几乎是本能地,身体向后微微仰去。
叶辰适时接话,语气凝重,补充了这惊世骇俗计划的最后一环:“后续的接应必须万分小心,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我们的人在外公凭借自身力量出来后,第一时间将他秘密转移,并迅速地修复了墓穴,做得天衣无缝,没有引起任何怀疑。这件事,是叶家最高的机密,知情者屈指可数。”
洛川颓然地靠向沙发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了,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困难。
巨大的信息量带来的震惊、恍然、迟来的心痛、冰冷的无奈......种种极端情绪交织在一起,反复冲刷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让他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
叶博衍看着他的脸庞,眼中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和愧疚。
他放柔了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珍惜:“过去的事,是外公不对......但现在,你们回来了,比什么都重要。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绝对安全。”
他的目光扫过睡着的洛汐和夜溪,“外面的一切风风雨雨,都有外公和你们表哥挡着。你们......什么都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