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德坠入虚空的那片黑暗，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烙印在霍克和奈特的视网膜上，也沉甸甸地压在观测平台内格雷和雷克斯的心头。加密频道里，格雷宣布阵亡的声音消散后，是长达十余秒的绝对死寂，只有循环呼吸系统单调的嘶嘶声，证明着生命还在残酷地延续。
霍克站在“鹰眼”中继站平台边缘，拳头攥得骨节发白，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掌心被指甲刺破的细微痛感。他死死盯着下方那片吞噬了战友的黑暗，仿佛要将那虚无看穿。愤怒、悲痛、还有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翻滚，却找不到喷发的出口。他猛地抬起狙击枪，对着平台下方虚空深处几个若隐若现、试图靠近的变异体红点，连续扣动扳机！
“咻！咻！咻！”
子弹无声地没入黑暗，远处爆开几团微弱的火花，随即湮灭。这徒劳的宣泄并未带来丝毫缓解，反而让他感到一阵更深的空虚。泰德那沉默可靠的身影，那用身躯挡住致命一击的决绝，如同慢镜头般在他脑中反复播放。
奈特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扭曲的气密门前。他没有看霍克，也没有看下方的虚空，只是伸出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手，轻轻拂去气密门控制面板上积攒的、混合着金属碎屑和干涸可疑污渍的灰尘。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拂去灰尘后，露出的面板布满划痕，屏幕漆黑，边缘有被暴力撬动过的痕迹。
“该进去了。”奈特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刚刚失去战友的波澜，但那份过于刻意的平静之下，似乎隐藏着更深的东西。
霍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失控的边缘收回心神。他最后看了一眼泰德消失的方向，然后转身，狙击枪再次处于警戒姿态，枪口对准了气密门内侧的黑暗。“我掩护。”
奈特点头，从腿侧工具袋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顶端带有多种接口的探针，小心地插入控制面板旁一个暴露的线路接口。他的手指在便携式终端上快速操作，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亮了他小半张隐藏在阴影中的脸，眉头微蹙。
“门锁系统彻底离线。能量供应中断。需要物理破拆。”奈特快速判断，收起了探针和终端。他后退半步，审视着这扇严重变形的门。“铰链结构受损，但主要门栓可能还卡死在内侧。”
霍克移动位置，找到一个既能覆盖门口，又能部分看到门内情况的角度。狙击镜里，门后的空间一片漆黑，只有从顶部破口透入的些许微弱天光，勾勒出一些大型设备的模糊轮廓，空气中似乎有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漂浮。
奈特从装备带上取下微型切割器，调整输出功率，幽蓝色的高温等离子焰流在刀口凝聚，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在这死寂环境中格外清晰。他选择了一个门板与门框变形缝隙较大的位置，将切割器尖端小心地探入。
“嗤——”
耀眼的蓝白色光芒亮起，高温金属熔融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即使有环境过滤也隐约可闻。熔化的金属液滴如同红色的泪珠，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凝固成丑陋的瘤状物。奈特的动作稳定而精准，沿着门缝缓慢移动，灼热的光弧将他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金属壁上，如同一个正在施行某种禁忌手术的幽灵。
切割过程持续了将近三分钟。每一秒，霍克的神经都绷紧到极致，狙击镜不断扫视着门内那片未知的黑暗，以及平台周围可能出现的新的威胁。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也能听到奈特因持续专注而略微加重的呼吸声。
终于，“咔哒”一声脆响，主要门栓被熔断。奈特关闭切割器，炽热的刀口迅速黯淡下去。他收起工具，双手抵在冰冷的门板上，用力向内推去。
“嘎吱——吱呀——”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在空旷的平台上回荡，异常刺耳。门板沉重无比，而且因为变形，移动得极其艰难。奈特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烧焦电路板、以及某种类似真菌孢子的霉烂气味，从中继站内部扑面而来。这气味比外面更加浓烈，更加……陈旧，仿佛这个地方已经被遗忘了很久，并且正在被某种不属于机械造物的东西缓慢侵蚀。
“我先进。”奈特低声道，没有犹豫，侧身如同游鱼般滑入了门内的黑暗，身影瞬间被吞噬。
霍克立刻移动，狙击枪口对准门缝，全神贯注。他能听到奈特进入后，磁力靴踩在满地碎屑上发出的轻微“沙沙”声，以及他短促的、带着警惕的呼吸声。
“安全。暂时。”几秒后，奈特的声音从频道传来，“内部损毁严重。能见度极低。”
霍克这才深吸一口气，侧身挤进了门缝。内部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宽阔，但也更加破败。高大的服务器机柜东倒西歪，有些被撕裂，露出里面烧毁的电路和线缆，如同被开膛破肚的巨兽内脏。控制台屏幕碎裂，键盘散落一地，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地面上散落着文件、工具和无法辨认的金属碎片，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颗粒物，在从穹顶破口射入的几道惨淡光柱中无序舞动。
最令人不安的是，一些金属结构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如同灰色苔藓般的物质，它们似乎在缓慢地……蠕动？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脉动般的生物荧光在苔藓下闪过，那光芒是病态的幽紫色，与他们在下方枢纽深处看到的生物组织如出一辙。
“这些……东西，也蔓延到这里了。”霍克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厌恶，狙击枪口下意识地指向那些蠕动的苔藓。
“忽略它们。优先寻找主控台和超光速通讯阵列。”奈特已经开始了搜索，他的身影在倒塌的机柜和破碎的控制台间快速穿梭，动作轻灵，尽量避免触碰那些可疑的生物覆盖物。
霍克选择了一个相对较高的位置，爬上一排倾斜但尚未完全倒塌的服务器机柜顶端，架起狙击枪，为奈特提供警戒和俯瞰视野。从这个角度，他能更清楚地看到中继站内部的整体布局——一片狼藉的毁灭景象。核心区域的设备损毁最为严重，似乎经历过内部爆炸或者能量过载。
奈特很快找到了主控台所在的位置——那是一个位于中继站中央的半圆形区域，此刻已经被掉落的天花板构件砸得面目全非。他清理开障碍物，露出下面同样破损严重的主控面板。他再次拿出探针和便携终端，尝试连接。
“主系统完全宕机。核心处理器……物理性损毁。”奈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备用能源节点……无响应。超光速阵列的能量引导器……缺失。”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两人的心上。核心被毁，能源中断，关键部件缺失……这意味着，“鹰眼”中继站本身，已经是一具无法自行复活的尸体。
“没有修复可能？”霍克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没有。”奈特的回答斩钉截铁，他站起身，环顾四周的废墟，“时间不够，资源不够，损毁程度……不可逆。”
希望，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干瘪下去。他们付出了泰德的生命，穿越了层层死亡防线，抵达的却是一个早已死去的终点。
观测平台内，格雷和雷克斯也通过共享的音频和有限的传感器数据（来自奈特头盔摄像头拍摄的模糊景象），了解到了中继站内部的绝望情况。频道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设备运行的微弱背景音。
过了几秒钟，格雷的声音响起，依旧冰冷，但似乎多了一丝决绝的意味：“执行‘回音’协议最终阶段。过载你们携带的战术通讯单元，尝试以自身为节点，建立临时超光速链路。”
霍克和奈特同时一怔。过载战术通讯单元？那意味着将个人装备的能量核心和通讯模块推向极限，甚至超出安全阈值，以榨取最后一点可能穿透干扰、进行超远距离传输的能量。这么做的后果几乎是确定的——设备会在短时间内烧毁，而过于靠近能量过载源的操作者，也将面临巨大的风险，轻则设备爆炸受伤，重则……
这是真正的孤注一掷。
“确认命令：过载战术通讯单元，建立临时超光速链路。”奈特重复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确认晚餐吃什么。
“确认。”霍克也沉声回应。到了这一步，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需要相对开阔且结构稳固的位置，远离那些生物附着物。”格雷指示道，“发送信息内容：遭遇未知生物兵器与高度组织化敌军。赤岩星驻守部队被屠杀转化。‘逆流’特遣队伤亡惨重，目前被困于枢纽深层能源区。请求立即、最高优先级战术支援。信息重复发送，直至设备损毁。”
“明白。”
奈特和霍克迅速行动。他们选择了一处靠近穹顶最大破口下方的区域，那里相对开阔，头顶是赤岩星灰红色的天空和冰冷的星辰，脚下是还算完整的金属地板。两人卸下背后的战术背包，开始拆卸和改装各自的战术通讯单元——那是与他们装甲核心能源相连、用于小队间长距离加密通讯的设备，本身就具备一定的信号放大和超光速通讯潜力，但从未设计用于如此极端的过载。
奈特的动作更快，他显然对这类设备极其熟悉。他拆开通讯单元的外壳，露出里面精密的电路和能量导管，然后用绝缘工具，小心翼翼地将几个关键的能量限制模块短路、 bypass，同时调整输出频率，将其锁定在军团通用的紧急求救频段上。他的手指稳定得可怕，每一个操作都精准无误。
霍克也依样画葫芦，虽然他更擅长狙击，但基本的装备维护和改装技能也刻在骨髓里。他学着奈特的样子，拆解，短路，调整。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电路板预热时特有的焦糊味。
“准备就绪。”奈特首先完成，他将改装后的通讯单元放在地上，连接线依旧链接着自己的装甲能源接口。
“准备就绪。”霍克也将自己的单元放在旁边。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然。没有多余的言语，同时按下了自己便携终端上预设的、启动过载程序的虚拟按键。
“嗡——！！！！！”
一股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能量嗡鸣声，瞬间以两个通讯单元为中心爆发开来！肉眼可见的幽蓝色能量电弧在单元表面跳跃、闪烁，周围的空气都因为能量的剧烈聚集而开始扭曲！放置在单元旁边的几块小金属碎片，甚至被无形的力场微微抬起，悬浮在空中！
霍克和奈特都被这股强大的能量波动逼得后退了半步，头盔内的传感器发出刺耳的过载警告！他们能感觉到装甲外壳传来细微的麻痹感，那是逸散的能量在试图穿透防护！
“开始传输！”奈特吼道，他的声音在能量场的干扰下有些失真。
两人死死盯着各自终端上那代表着信号发送进度的、疯狂闪烁的红色条带。信息正在被压缩、加密，然后以燃烧设备寿命和透支使用者安全为代价，化作一道道强大的超光速信号脉冲，射向虚空，射向理论上“铁砧号”所在的方位，射向遥远的阿瑞斯星域！
能量嗡鸣声越来越响，通讯单元外壳开始发红、变形，表面的电弧变得更加狂暴，如同垂死巨兽的挣扎！焦糊味变成了刺鼻的塑料和金属燃烧的气味！
“进度百分之四十！”霍克报告，他的声音因为能量场的干扰和内心的紧张而嘶哑。
“坚持住！”格雷的声音从观测平台传来，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祈祷般的紧绷。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中继站内部，那些原本只是在缓慢蠕动的灰色苔藓，仿佛被这剧烈的能量爆发刺激到了，突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蔓延！它们如同活物般，沿着墙壁、地面、倒塌的设备，向着能量源——也就是霍克和奈特所在的位置——迅速爬来！苔藓下方那病态的幽紫色生物荧光也变得异常明亮，脉动频率急剧加快！
“那些东西！它们过来了！”霍克惊呼，举起狙击枪，但面对这种如同潮水般蔓延的生物覆盖物，狙击枪显得如此无力！
奈特也看到了，他的眼神一凛。“不能中断传输！我挡住它们！”他话音未落，已经抽出微型冲锋枪，对着蔓延最快的几片苔藓区域猛烈扫射！
子弹打在苔藓上，溅起一片片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液汁，被打碎的苔藓组织如同受伤的蠕虫般剧烈扭动，但更多的苔藓立刻填补上来，速度几乎没有减缓！它们似乎对物理攻击有很强的耐受性！
“进度百分之六十！”霍克看着终端上缓慢爬升的进度条，心急如焚。能量过载的通讯单元发出的嗡鸣声已经变成了某种刺耳的尖啸，外壳通红，仿佛随时会融化爆炸！
奈特一边射击，一边后退，试图拉开距离，但苔藓的蔓延速度太快了！几条如同触手般的、更加粗壮的菌丝状物体，甚至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向着奈特缠绕而去！
“小心上面！”霍克调转枪口，狙击子弹精准地打断了那几条菌丝，粘稠的黑色液体如同下雨般滴落。
但更多的菌丝和苔藓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的目标明确——那两团正在疯狂释放能量的通讯单元，以及单元旁边的两个人！
“进度百分之八十！”霍克的声音带着绝望。通讯单元的外壳已经开始剥落，内部电路暴露在空气中，电火花四处飞溅！过载的警报声在他头盔内响成一片！
奈特已经被逼到了角落，冲锋枪的子弹即将打光，几只速度极快的、如同由苔藓凝聚成的、约莫老鼠大小的生物个体，已经爬到了他的脚边，试图顺着他的腿向上攀爬！他不得不分心用匕首将它们挑飞，劈碎！
“格雷！我们可能……”霍克的话还没说完——
“进度百分之一百！传输完成！”奈特的声音如同最后的钟声，在尖啸的能量噪音和苔藓蠕动的窸窣声中响起！
几乎在同时！
“轰！！！！”
两声几乎不分先后的剧烈爆炸响起！霍克和奈特脚下的两个通讯单元，终于承受不住极限的过载，猛地炸裂开来！炽热的金属碎片和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向四周席卷而去！
霍克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他的胸甲上，整个人如同被重锤击中，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一个倾倒的服务器机柜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眼前一阵发黑，头盔内充满了各种系统受损的警告提示！
奈特所在的位置被爆炸的火光和浓烟吞没，看不到具体情况！
爆炸也暂时清空了周围一小片区域的苔藓，那些诡异的生物组织在高温和冲击波下化为焦炭。
但更多的苔藓，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目标直指倒地的霍克和消失在浓烟中的奈特！
“霍克！奈特！报告状态！”格雷急促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带着无法掩饰的焦急。
霍克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胸口剧痛，左臂装甲似乎被碎片击穿，传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感，鲜血正从破口处渗出，在真空中迅速凝固。他咳嗦着，感觉喉咙里有一股腥甜。
“霍克……轻伤……奈特！奈特情况不明！”他强忍着疼痛报告，举起还能动的右手，抓起落在旁边的狙击枪（幸好刚才爆炸时脱手，没有损坏），对着再次涌来的苔藓潮开枪射击，试图阻挡它们靠近奈特所在的位置。
浓烟缓缓散去。
奈特的身影显露出来。他半跪在地上，左肩部位的装甲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焦黑一片，边缘还插着几块通讯单元的碎片，暗红色的血液正从伤口不断涌出，在真空中迅速蒸发冻结成细小的红色冰晶。他的微型冲锋枪掉落在不远处，已经扭曲变形。但他还活着，右手紧紧握着他的匕首，眼神依旧冰冷，死死盯着前方涌来的苔藓。
“奈特！重伤！”霍克立刻报告。
“收到……还能动。”奈特的声音极其虚弱，带着电流干扰的杂音，他试图站起来，但身体晃了一下，差点再次倒下。
观测平台内，格雷看着屏幕上代表霍克和奈特生命体征的信号急剧波动（霍克生命体征下降，左臂标黄；奈特生命体征危险，左肩标红，持续失血警告），以及传感器传回的、中继站内部生物信号活性急剧升高的数据，他的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敲击，面具下的脸色无人得知。
“信号已确认发出。‘铁砧号’捕捉到我们的求救信号！”雷克斯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但又立刻变得凝重，“但是……能量签名暴露了我们的位置！外部扫描显示，多个高速信号正在转向，朝‘鹰眼’中继站而来！预计接触时间……不到两分钟！”
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瞬间被更深的危机阴影笼罩。
格雷没有任何犹豫，他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冰，透过加密频道，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行动组，任务完成。立即撤离‘鹰眼’中继站。重复，立即撤离！按原路返回观测平台！我们……接应你们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在此刻听起来，是如此遥远，又如此沉重。
霍克和奈特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和……一丝疲惫。
回家。
他们还能回得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