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翰和陆清云蛰伏的日子，似乎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变化。并非物质条件改善，饥饿、潮湿、孤寂依旧如影随形，但心底那潭死水，被投下石子，漾开了新的涟漪。他们开始更仔细地捕捉外界任何一丝风吹草动，试图从混乱的噪音中，分辨出时代车轮转向的轰鸣。
这晚，小七再次像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进仓库。他带来的补给依旧少得可怜，但脸上却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混合着兴奋与疑虑的神色。他没像往常一样立刻汇报外围情况，而是先警惕地凑到门边听了听动静，然后才快步走到靠坐在机器阴影下的两人面前，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明显的激动：
“大哥，顾先生，外面……有风声！”
顾清翰和陆震云立刻坐直了身体，目光瞬间聚焦在小七脸上。仓库里只有天窗漏下的微弱月光，勾勒出三人紧绷的轮廓。
“慢点说，什么风声？”陆震云的声音沉稳，但按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
小七咽了口唾沫，语速很快：“这两天，我在码头和黑市上晃悠，听到几个替鬼子做事的包打听在偷偷议论，说……说池田那条老狗，可能要栽了！”
顾清翰眼神一凛：“具体点。”
“他们说，”小七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因为军火库被端那么大的事，一直没破案，上头对他非常不满。再加上这几年，上海滩的反日活动就没断过根，特别是‘判官’……一直没抓住。东京那边好像有人要拿他当替罪羊。传闻……可能要被调离上海，甚至……召回国内接受审查！”
这个消息，像一道无声的霹雳，在仓库里炸响。空气瞬间凝固了。池田调离？甚至召回审查？这可是他们潜伏以来，听到的最具颠覆性的传闻！那个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们、让他们付出惨重代价、双手沾满鲜血的宿敌，可能就要倒台了？
一瞬间，巨大的、几乎不敢置信的狂喜，如同烈酒，猛地冲上顾清翰和陆震云的头顶。陆震云的下颌线绷紧，眼底深处闪过一丝近乎狰狞的快意。顾清翰的呼吸也急促了几分，一直紧锁的眉头似乎有瞬间的舒展。压在心口的巨石，仿佛松动了一丝缝隙。
但下一秒，常年与危险共舞养成的本能警惕，像冰水一样浇灭了刚刚燃起的火星。两人极快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疑虑和冷静。
“消息来源可靠吗？”顾清翰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审慎的寒意，“是故意放出的烟幕弹，还是确有其事？”
陆震云接口道，眼神锐利如刀：“池田老奸巨猾，会不会是故意示弱，引我们出来？或者是他内部斗法，放出的假消息？”
小七被两人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冷静了些，他挠了挠头：“这个……说不准。那几个人也是道听途说，有鼻子有眼的，但真假难辨。不过，最近76号那帮孙子的动静是有点怪，抓人没那么疯了，好像有点……人心惶惶？”
希望与疑虑，像两条毒蛇，在黑暗中纠缠。如果是真的，无疑是天大的利好。压在头顶最大的威胁移除，他们的活动空间将大大增加，恢复组织、重创敌人的机会将成倍增长。这漫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蛰伏，或许真的看到了尽头的一线曙光。
但万一是假的呢？是池田精心布置的陷阱？利用他们急于求成的心理，诱使他们暴露？一想到这种可能，刚刚升起的些许暖意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取代。他们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再也经不起任何一次致命的失误。
仓库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三人都清楚这个消息的分量。它可能意味着转折，也可能预示着更危险的圈套。
良久，顾清翰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扫过陆震云和小七，声音低沉而坚定：“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在得到确切证实之前，一切照旧。潜伏深度不变，警戒级别不变。” 他顿了顿，看向小七，“你继续留意，但更要小心，不要主动打探，防止这是钓鱼的饵。”
陆震云点了点头，补充道：“告诉阿成和大壮，稳住。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尾巴藏好，眼睛擦亮。”
小七重重点头：“明白！”
消息带到，小七不敢久留，很快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仓库重归死寂，但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顾清翰和陆震云谁也没有再说话，各自靠回原来的位置。但之前的沉寂被打破了。陆震云无意识地反复擦拭着那把他视若生命的匕首，刀刃在月光下反射出冷冽的、游移不定的光斑。顾清翰则微微仰头，望着天窗外那一小方漆黑的夜空，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夜幕，看清背后真实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