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青灰色的瓦檐上,将那方小小的院落染得一半炽烈一半沉郁。沈醉斜倚在廊下的竹椅上,指尖捻着一枚黑檀木棋子,目光落在院中那株半死不活的海棠上。花瓣落了满地,像谁碎掉的骨头,在暮色里泛着森然的白。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推开时,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沈醉眼皮都没抬,只听得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廊下,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喘息,像头刚跑完猎场的小兽。
“沈先生。”
少年的声音里裹着风,还有点压不住的颤抖。沈醉终于转过头,看清了来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短打,裤脚沾着泥点,脸上还有道新鲜的划伤,正渗着血珠。这是阿竹,三个月前被他从乱葬岗捡回来的孤儿,如今成了他安插在京城各处的眼线之一。
“跑什么?”沈醉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没什么温度,“怕被人扒了皮?”
阿竹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攥紧了藏在怀里的油纸包。他知道沈先生的脾气,看似漫不经心,眼里却揉不得沙子。他深吸一口气,将油纸包递过去,指尖还在发颤:“先生要的东西,弄到了。”
沈醉接过油纸包,入手微沉。拆开时,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墨香飘出来,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还有几处被水洇过的痕迹,显得有些模糊。
“说说吧。”沈醉将纸摊在膝头,目光扫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
阿竹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道:“先生让我盯着礼部尚书周显,这几日他确实不对劲。昨日晌午,他借口去城外的青云寺上香,却绕到了西郊的一处破庙里。我跟着他进去,听见他和一个戴着斗笠的人说话。”
“说什么?”
“那斗笠人声音很哑,像是故意捏着嗓子。他说‘宫里的日子定了,初七,在太极殿摆宴,邀了京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包括……”阿竹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惧意,“包括镇北侯府的人。”
沈醉的指尖在“镇北侯”三个字上顿住。镇北侯赵厉,手握京畿兵权,是出了名的墙头草,这些年靠着逢迎拍马,在奸臣魏严手下混得风生水起。周显是魏严的心腹,他和神秘人提及镇北侯,绝非偶然。
“还有呢?”
“那斗笠人还说,‘到时候,该来的都会来,不该来的,也得请他来’。周显问‘魏大人那边都安排好了?’斗笠人冷笑一声,说‘放心,刀斧手已备妥,只等那日一声令下,管叫太极殿里血流成河’。”
阿竹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都在发抖。他虽在市井摸爬滚打多年,见惯了阴私算计,却没听过这般明目张胆的血腥谋划。
沈醉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膝头的纸张,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他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很淡,却带着说不出的寒意:“魏严这老狐狸,倒是急了。”
“先生,他们……他们是想在宴会上动手?”阿竹颤声问。
“不然呢?”沈醉抬眼,眸子里像淬了冰,“太极殿是皇权象征,初七又是先帝的忌日,选在这天摆宴,邀遍文武百官,甚至连镇北侯这种手握兵权的人都不放过——魏严是想借着宴会,一网打尽所有异己,顺便……”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嘲讽,“顺便让老皇帝‘病逝’在席间,好给他的傀儡皇子铺路。”
阿竹听得心惊肉跳,额头上渗出冷汗:“那……那我们怎么办?要不要现在就去告诉李大人他们?”李大人是朝中少数几个敢和魏严对着干的忠臣,也是沈醉暗中联络的人。
沈醉却摇了摇头,将那几张纸重新包好,塞进怀里:“现在去说,只会打草惊蛇。魏严既然敢布这个局,必然早有准备,我们得先弄清楚,他到底邀了哪些人,又安排了多少人手在宫里。”
他站起身,竹椅发出一声轻响。暮色已深,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柄藏在暗处的刀。
“阿竹,你再去查一件事。”沈醉的声音压得很低,“查清楚魏严邀请的名单里,有没有‘寒山君’这号人物。”
阿竹愣了一下:“寒山君?就是那个传说中住在北境雪山,能呼风唤雨的仙师?”
“是他。”沈醉的眼神沉了沉,“魏严这几年一直在暗中勾结仙门,若是寒山君真的来了京城,这场宴会,恐怕就不止是朝堂之争那么简单了。”
阿竹点点头,刚要转身,又被沈醉叫住。
“小心点。”沈醉看着他脸上的伤口,语气里难得带了点温度,“魏严的人最近盯得紧,别暴露了自己。”
阿竹心里一暖,用力点头:“先生放心,我明白。”
看着阿竹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沈醉才转身回了屋。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进来,照亮了桌上的一张地图——那是皇宫的布防图,上面用朱砂标着几个红点,正是太极殿、宫门和皇帝寝宫的位置。
他伸出手,指尖划过太极殿的位置,那里的朱砂红得像血。
“初七……”沈醉低声呢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魏严,你想让太极殿血流成河,那我就偏要让你看看,什么叫自掘坟墓。”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用石子敲了敲窗棂。沈醉眼神一凛,反手握住了藏在袖中的短刃。
“谁?”
“是我。”门外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带来了宫里的消息。”
沈醉松了口气,收了短刃,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青色衣裙的女子,容貌清丽,眉宇间却带着一股英气。她是苏晚,曾是宫中的舞姬,后来被沈醉所救,如今成了他安插在后宫的眼线。
“苏姑娘,里面说。”
苏晚走进屋,反手关上门,才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簪,递给沈醉:“这是淑妃娘娘让我交给先生的。玉簪里面有东西。”
沈醉接过玉簪,仔细看了看,发现簪头的宝石可以旋开。他轻轻一旋,果然从里面倒出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是用特殊的药水写的,需要用清水擦拭才能显形。沈醉取来一杯水,用指尖蘸了点,涂在纸上。很快,一行娟秀的字迹显现出来:
“初七宴,魏党欲动手。帝体违和,恐遭毒手。后宫有内应,乃李贵妃。御花园东侧假山后,藏有密道,可通太极殿侧门。”
沈醉看完,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淑妃娘娘还说什么了?”
“娘娘说,李贵妃是魏严的表侄女,这些年一直在暗中给皇帝的汤药里加东西,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恐怕撑不了多久了。”苏晚的声音带着怒气,“还有,她查到魏严最近和一个戴斗笠的人来往密切,那人每次来都蒙着脸,只知道是个男子,身手极好,而且……”
苏晚顿了顿,眼神凝重:“而且身上有股雪山上的寒气,像是北境来的人。”
沈醉的心沉了下去。北境来的,戴斗笠,身手极好……这和阿竹说的那个神秘人对上了。看来,寒山君果然来了。
“还有,”苏晚继续道,“娘娘说,魏严已经在宫里安排了至少两百名刀斧手,分别藏在太极殿周围的偏殿和走廊里,只等他摔杯为号。”
“两百人?”沈醉冷笑一声,“魏严倒是下了血本。”
“不止。”苏晚摇摇头,“淑妃娘娘还听说,魏严暗中调了三千禁军,驻守在宫门外,说是保护百官安全,实则是为了防止有人逃跑,或者……接应外面的人。”
沈醉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宫门的位置。三千禁军,加上宫里的两百刀斧手,还有可能存在的仙师寒山君……这场宴会,当真是龙潭虎穴。
“苏姑娘,替我谢过淑妃娘娘。”沈醉转过身,看着苏晚,“你告诉娘娘,初七那天,让她待在自己的宫里,不要出来,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开门。”
“我明白。”苏晚点点头,“那先生……你们有计划了吗?”
沈醉看向窗外,月光正好落在他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计划?”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疯狂,几分笃定,“计划就是,闯进去,把魏严的狐狸尾巴,给剁下来。”
苏晚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仿佛有一片深海,藏着翻涌的巨浪,却又透着令人心安的力量。她知道,这个男人一旦决定要做的事,就绝不会失手。
“那我先回去了。”苏晚起身,“宫里耳目多,我不能待太久。”
“小心。”沈醉看着她的背影,“李贵妃那边,你多留意些,别被她发现了。”
“嗯。”
苏晚走后,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沈醉重新坐回桌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地图上。他拿起朱砂笔,在太极殿周围画了一个圈,然后又在宫门和皇帝寝宫的位置各画了一个叉。
“两百刀斧手,三千禁军,还有一个不知深浅的寒山君……”沈醉低声自语,指尖在地图上快速移动,“看来,得请些帮手了。”
他走到墙角,移开一个不起眼的陶罐,下面露出一个暗格。从暗格里取出三枚令牌,令牌是用玄铁打造的,上面分别刻着“影”“风”“雷”三个字。
沈醉拿起刻着“影”字的令牌,对着窗外吹了一声口哨。很快,一道黑影从房檐上跃下,落在院中,单膝跪地。
“属下令影,参见先生。”
“令影,你带五十名影卫,去通知游侠盟的楚风,让他初七那天,带三百好手,埋伏在宫门附近,等我的信号,一旦宫门处动手,立刻接应,务必挡住那三千禁军。”
“是!”令影接过令牌,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里。
沈醉又拿起刻着“风”字的令牌,再次吹了声口哨。这次,一道纤细的身影从院墙上翻了进来,动作轻盈得像只燕子。
“小风,见过先生。”少女约莫十六七岁,梳着双丫髻,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眼神却很锐利。
“小风,你去一趟寒山。”沈醉将令牌递给她,“找到无尘道长,告诉他人间有事,需他出山相助。就说……魏严勾结魔道,欲乱朝纲,还请他带几位师兄弟,于初七那天,在皇宫外围布下结界,挡住可能来支援魏严的仙门势力。”
小风接过令牌,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先生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无尘道长最恨这些勾结魔道的败类,肯定一叫就来!”
说完,她也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最后,沈醉拿起那枚刻着“雷”字的令牌,握在手里,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他知道,这枚令牌,要交给一个重要的人。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厚重感。
沈醉抬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看来,说曹操,曹操到。”
他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到下颌的伤疤,眼神锐利如鹰。正是前镇国将军,如今被魏严陷害,隐居在京城的赵猛。
“沈先生,听说你找我?”赵猛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
“赵将军,请进。”沈醉侧身让他进来,“确实有要事相商。”
赵猛走进屋,看到桌上的地图,眼神一凝:“这是……皇宫布防图?沈先生,你要对魏严动手了?”
“是。”沈醉点点头,将那枚“雷”字令牌递给赵猛,“初七那天,太极殿有场鸿门宴,魏严想借此机会一网打尽。我需要将军帮忙。”
赵猛接过令牌,入手冰凉,他看着上面的“雷”字,眼神变得炽热:“先生尽管吩咐!我赵猛这条命,早就想跟魏严那老贼拼了!”
“将军稍安勿躁。”沈醉指着地图,“魏严在宫里安排了刀斧手,宫外有禁军,还有可能有仙门势力相助。我们的计划是……”
他手指在地图上点了三点:“分三路。一路由楚风带队,控制宫门,挡住禁军;二路由无尘道长布结界,阻援兵;第三路,也是最关键的一路,由你我带队,潜入太极殿,保护皇帝,同时……”
沈醉的指尖重重落在地图上魏严府邸的位置,眼神冰冷如霜:“擒贼先擒王。”
赵猛看着地图,又看了看沈醉,忽然大笑起来:“好!好一个分三路!沈先生,我赵猛信你!初七那天,我带旧部在此等候,听你号令!”
“有劳将军。”
赵猛走后,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沈醉独自坐在桌前,看着那张被标记得密密麻麻的地图,窗外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一半是诗意的清冷,一半是暗黑的决绝。
他知道,初七那天,京城必然血流成河。但他别无选择,魏严的爪牙已经伸向了皇权的心脏,若是再不出手,这天下,恐怕真的要落入奸佞之手。
“魏严,”沈醉拿起桌上的黑檀棋子,轻轻放在太极殿的位置,“你以为自己布了个天罗地网?殊不知,这网的绳结,早已握在我的手里。”
夜风吹过,院中的海棠又落了几片花瓣,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血色盛宴,奏响序曲。而沈醉的眼中,却已燃起了熊熊的战意,那火焰里,藏着对苍生的悲悯,更藏着对黑暗的无情杀伐。
初七,太极殿。
这场赌上性命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