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二人一路沉默疾行。
夏慕荷倏然侧首,目光如针般落在祈安沉静的侧颜上,打破了这片死寂:“十六,今夜过后,你此次的任务便算完成。为师也该履行承诺,放你离开。”
她语速平缓,却字字带着审视的力道:“这本是你一直求之不得的,如今夙愿将成,为何……不见你有一丝喜色?”
祈安步履未乱,声线平稳无波:“喜怒皆不形于色,遇万事而心不易。这是师父教的。”
夏慕荷闻言,意味不明地轻哂:“是吗?那为师教导了你这么多年,怎就不见你流露出一丝不舍?不若……再留几年,好好陪陪为师?”
她话中的试探如绵里藏针。
祈安不再与她虚与委蛇,径直迎上她的目光,讥讽道:“师父这是要食言?”
见她态度骤然转变,夏慕荷眼中笑意愈深,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怎么会呢?”她语气轻快,带着几分戏谑,“你既已圆满完成为师交代的任务,为师自然也会信守承诺,给你解药,还你自由。”
她言语间志得意满,似乎极为享受这种将他人命运掌控于股掌之间的乐趣。
听到“解药”二字,祈安唇角轻轻一挑,无声的讥诮转瞬即逝。
如今,这东西早已拿捏不住她了。
二人再无多言,一路沉默,径直朝着西北方向疾行。
两道黑影在连绵的宫檐之上如鬼魅般掠过,身形迅捷,目标明确。不过多时,便已抵达目标地点。
可本该有人接应之处,此刻却空无一人。月色之下,唯有地面凌乱的脚印与几处明显的刀剑划痕,暗示着此地曾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夏慕荷看着眼前的狼藉,眉头骤然锁紧,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显然,她已然意识到此番行动的失败。
与她相反,祈安悬着的心瞬间落定。看此情形,太后应已被成功救走,听雨堂的计谋未能得逞。
就在此时,身后树丛忽地传来一阵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听那动静,人数不少。
夏慕荷反应极快,眸光一凛,低喝道:“有埋伏,快走!”
她移身掠影,朝着不远处一个已然洞开的出口疾速遁去。
祈安也立刻提气纵身,紧随其后。
那所谓的出口,并非宫门,准确而言,是一个隐藏在嶙峋山石间的洞口,幽深难测。
洞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曲折的岔路盘根错节。
夏慕荷行进间却无半分迟疑,身形在黑暗中快速转折,对路径极为熟稔。
不多时,前方隐约透出微光,竹影摇曳,出口已在眼前。
夏慕荷三两步跃出,随即在洞口骤然停步。只见她自怀中取出一枚火折子,信手吹燃,毫不犹豫地将其掷入深邃的来路之中。
“轰——”
火光触地即燃,火舌猛地窜起,如毒蛇般向着洞穴深处急速蔓延而去。
借由骤然腾起的火光,祈安这才赫然看清,方才脚下那片湿漉漉的,并非夜露积水,而是泼洒了满地的漆黑火油!
他们竟已准备到了如此地步。
“走!”
夏慕荷毫不犹豫,当即抽身而退。
二人沿崎岖山路疾行而下,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方现出潍水粼粼的波光。
河畔有两人牵马等候,身旁另备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夏慕荷目光扫过马车,当机立断:“此物已无用,弃了。”
几人翻身上马,挥鞭策动,身影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几人沿着潍水河岸一路策马疾驰,最后竟径直出了京都地界。
沿途景象逐渐变得陌生,是祈安此前从未涉足过的旷野与村落。
月色悄然偏移,在连续奔出约三四十里后,一行人终于在一处看似寻常的布庄门前勒停了马匹。
那布庄大门斑驳,漆色剥落,门前石阶已生荒草,一副久无人烟的荒芜景象。
唯有门楣之上,那块蒙尘的匾额还依稀可辨,残留着一个笔力犹存的“施”字。
祈安心下了然。
自先帝将施家问罪发落,其名下所有商号便被尽数查封。
那些零散于大凛各处的产业,无人敢沾手,最终都悉数充公,收归朝廷。
可施家昔年产业遍布大凛,盘根错节,清点接收需耗费大量时日。加之近来朝中事务繁杂,这地处稍偏的商铺便被暂时搁置,荒废至今。
未承想,这处置不及留下的空子,竟让听雨堂钻了去。
这布庄占地颇广,屋舍连绵,正是一个绝佳的隐匿之所。
如今,庄内各处要道皆有人影隐现,守卫森严,戒备周密,哪怕一只蚊蝇也难以轻易潜入。
跟随夏慕荷踏入主楼,内里灯火通明。进入内室,祈安一眼便看见了柳恂的身影,以及,站在他身侧的徐寅。
他此刻既已离宫至此,说明宫中的行动已然开展。 而他们并未亲涉其中,如此一来,即便前方事败,他们也可在此安然观望,随时准备撤离。
况且,此地已远在褚琰人马布防的范围之外,一旦有变,他们要脱身可谓轻而易举,无任何阻碍……
自外间传来脚步声起,褚宏便倏然坐直了身躯,目光灼灼地紧盯着门口,眼中是近乎偏执的期待。
直至见清只有夏慕荷与祈安二人入内,他眼底的光晃动了一下,仍强自按捺着,心存一丝侥幸。
可夏慕荷垂首禀报的话语,如同冰锥,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希冀:“主上恕罪,属下……未能完成任务。”
他眼中那抹残存的光,瞬间凝滞,而后寸寸碎裂,化作一片骇人的冰冷。
寒芒自眸底迸发而出,他死死盯住夏慕荷,那眼神,宛如要将她生吞活剥。
他没有说话,空气仿佛凝固,沉重的威压令室内陷入死寂。
“啪——!”
一声瓷盏爆裂的锐响陡然炸开,碎片四溅!紧随其后的,是褚宏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雷霆之怒:“为何会失败?!”
夏慕荷被这骇人声势所慑,头颅深深垂下,几乎触及地面,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回话!”
褚宏再次厉声呵斥,声音如同淬冰的鞭子,抽打在凝滞的空气上。
夏慕荷强自稳住发颤的嗓音,艰难道:“回主上,我们的行踪……似乎早已被对方察觉。待属下赶到时,派去的人已尽数被擒,现场更有伏兵等候。”
“早已察觉?”
褚宏将这四个字在齿间反复碾磨,阴冷的目光缓慢转向静立一旁的徐寅,
“徐大人,”他声音低沉,字字带着砭骨的寒意,“此事,你可有解释?”
徐寅额间早已沁出冷汗,喉间干涩发紧,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躬身回道:“主上明鉴,属下能断定,此次行动绝未留下任何痕迹。属下……属下实在不知,为何会走漏风声。”
这番辩解如同石沉大海,未起波澜。
褚宏深知此刻并非追究罪责之时,他强压下翻涌的杀意,思绪飞转,眼中竟渐渐燃起一种近乎病态的疯狂。
“抢一次不行……”他低声自语,随即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钉在虚空处,带着孤注一掷的狠绝,“那便再抢一次!”
他转向夏慕荷,厉声吩咐:“你即刻派人联络元禹,令他率麾下兵马强攻宫城,作为佯动,为我们的人制造机会,务必把人给抢出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既然十人不行,那就派五十!一百!”
夏慕荷闻言,眉头紧紧蹙起,忍不住劝谏:“主上,此举与我们先前的谋划全然相悖,是否太过……”
“住口!”褚宏猛地打断她,目光阴鸷骇人,“什么时候,我的决定轮得到你来置喙?”
夏慕荷被那声呵斥震得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晃,随即,她像是骤然明白了什么,唇角划出自嘲的弯弧,终是缓缓垂下头,语声低哑:
“属下……不敢。”
褚宏面目冷峻,虽坐于椅中,那居高临下的气势却如实质般迫人:“记住,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若再失败……” 他语意微顿,其后的威胁不言自明,“你日后,也不必再出现在我眼前了。”
夏慕荷下颚紧绷,齿关几乎要咬出血来,一个艰涩的“是”字,终是从喉间艰难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