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诡异的深夜之后,江弄影感觉周遭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分。傅沉舟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惜字如金的太子,甚至连那偶尔投来的、冰冷的注视都似乎减少了。但江弄影的警惕心却提到了最高。事出反常必有妖,傅沉舟的“安静”更像是一种蓄力,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
她的手背因为那不知名药膏的缘故,裂口愈合得很快,细腻的触感和清雅的香气却像烙印一样留在了感官记忆里。她竭力想忽略这种感觉,甚至刻意在冷水中多浸泡双手,试图用新的红肿覆盖掉那份不该存在的“关怀”痕迹。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指尖无意中触碰到已然平滑的皮肤时,那一夜朦胧中的触感便会不期而至,带来一阵心烦意乱。
他到底想做什么?这种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的游戏,他究竟要玩到什么时候?
答案很快揭晓,以一种更残酷的方式。
三日后,东宫小书房。傅沉舟在批阅奏章,江弄影垂首静立一旁,负责磨墨、递笔。这是她分内的工作,以往也做过,但今日,气氛格外凝滞。
傅沉舟的心情似乎极其恶劣,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冰霜。一份来自边关的军报被他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茶。”他头也未抬,声音冷硬。
江弄影无声地奉上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温度适宜。
傅沉舟接过,只抿了一口,便猛地将茶杯掼在地上!上好的青瓷瞬间碎裂,滚烫的茶水和茶叶溅了江弄影裙摆一片。
“你想烫死孤吗?”他抬眸,目光如淬了毒的冰棱,直直射向她。
江弄影立刻跪伏在地:“奴婢该死,请殿下恕罪。”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她知道,这不是茶水温凉的问题,这只是他发泄怒火的借口。那军报,想必是带来了什么坏消息。
“该死?”傅沉舟冷笑一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你的确该死。连杯茶都奉不好,东宫留你何用?”
他没有叫她起来,任由她跪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膝盖旧伤未愈,此刻与坚硬地面接触,传来一阵钝痛。江弄影咬紧了下唇,默默忍受。
“看来,是孤对你太过宽纵,让你忘了自己的本分。”傅沉舟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残忍,“既然手笨,那就好好练练。今日,你就跪在这里,把《谏逐客书》抄写百遍。墨要浓淡适中,字要工整隽秀,若有丝毫差错,便重头来过。”
《谏逐客书》篇幅不短,抄写百遍,且要跪着完成,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是一种身心双重的酷刑。
江弄影垂着头,长长的眼睫掩盖了眸中所有情绪:“奴婢遵命。”
内侍很快搬来了矮几,铺上了纸墨笔砚,就设在书房中央。江弄影调整了一下跪姿,尽量将身体的重心从受伤的膝盖上移开,然后拿起笔,蘸墨,开始一字一句地书写。
傅沉舟重新坐回案后,继续处理政务,仿佛刚才那场无端的斥责从未发生。然而,他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掠过那个跪在冰冷地面上,纤细却挺直的背影。
时间一点点流逝。书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笔尖划过宣纸的细微声响,以及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江弄影写得很慢,很认真。手腕因为长时间悬空而开始酸胀发颤,膝盖的疼痛逐渐变得尖锐,如同无数细针反复穿刺。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但她握笔的手依旧稳定,写出的字迹依旧清秀工整,没有丝毫潦草。
傅沉舟批阅奏章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线,落在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落在她额角滚落的汗珠……每一下细微的颤抖,都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在他心口某个隐秘的角落。
他烦躁地放下朱笔,端起另一杯新奉上的茶,茶温正好,他却觉得索然无味。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肯求饶?哪怕流露出一丝痛苦,一丝委屈,他或许就能找到台阶,结束这场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惩罚。
可她偏不。她就像一块被海浪反复冲刷的礁石,沉默地承受着一切,用那种近乎麻木的坚韧,反衬出他的暴躁与不堪。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江弄影的腰背已经僵硬得几乎失去知觉,膝盖处的疼痛已经麻木,只是那冰冷的地面寒意,透过衣物,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她抄写的速度越来越慢,每一次蘸墨,手腕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傅沉舟猛地站起身。
巨大的动静让江弄影笔尖一顿,一滴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毁掉了即将完成的一遍抄写。
她看着那团墨迹,眼神空洞,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地将那张纸抽开,铺上新的,准备重新开始。
“够了!”傅沉舟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
他几步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再次将她笼罩。他俯视着她苍白的脸,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睫此刻微微颤动着,像濒死蝴蝶的翅膀。
“滚出去。”他命令道,声音冷硬。
江弄影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放下笔,试图起身。然而,跪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不堪,加上膝盖的旧伤,她刚一动,便是一阵钻心的刺痛和无力感,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旁软倒。
在她摔倒之前,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带了起来。
接触的瞬间,两人都是一僵。
傅沉舟的手掌隔着薄薄的宫女服饰,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腰肢的纤细和不正常的冰凉。而江弄影则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清冽的龙涎香气,混杂着一丝药草的苦涩味道——是那夜她手背上的药香!
他果然承认了!
江弄影几乎是立刻用力,想要挣脱他的钳制。然而她的挣扎在傅沉舟的力量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放开!”她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他,眼中不再是死寂的平静,而是燃起了两簇愤怒的火苗。这怒火,因为那夜药膏的秘密被揭开,而显得格外炽烈。
傅沉舟看着她眼中的火焰,心中那潭死水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对,就是这样!恨他也好,怒他也好,总比那该死的无视要强!
“怎么?孤扶你一把,还扶出错来了?”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紧地禁锢在身前,两人几乎鼻尖相抵。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情绪变化。
“殿下折煞奴婢了。”江弄影偏过头,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声音因压抑着情绪而微微发抖,“奴婢身份卑贱,不敢玷污殿下。”
“卑贱?”傅沉舟嗤笑,指尖用力,几乎要掐进她的腰肉里,“你现在知道自己是奴婢了?江弄影,你对着孤张牙舞爪的时候,可曾记得自己的身份?”
“奴婢不敢。”她依旧是这句话,却带着明显的抗拒。
“不敢?我看你敢得很!”傅沉舟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彻底激怒,他猛地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声音低沉而危险,“还是说,你其实很享受孤的‘特别关照’?比如……深夜的药膏?”
他终于说出来了!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想要撕裂一切的冲动。
江弄影浑身一震,猛地转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居然……就这么承认了?以一种如此轻佻、近乎羞辱的方式!
“果然是你!”她的声音带着颤意,是愤怒,也是某种被戳破隐秘的难堪,“殿下究竟意欲何为?一边用最苛刻的方式折磨我,一边又像施舍乞丐一样,给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恩惠’?看着我在这冰火两重天里挣扎,很有趣吗?还是说,这就是殿下独特的……驭下之道?”
她的质问,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他所有伪装。傅沉舟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闭嘴!”他厉声喝道,眼神阴鸷,“孤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给你药膏,是怕你那双丑手污了孤的眼!莫非你还以为,孤对你有什么念想不成?”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并非他的本意,可强烈的自尊和被她看穿的恐慌,让他选择了最伤人的话语。
江弄影眼中的火光,在他这句刻薄的话语中,一点点熄灭,重新归于一片冰冷的死寂。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淡、却极具讽刺意味的笑容。
“奴婢从未敢有此妄想。殿下多虑了。”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空洞,“现在,可以放开奴婢了吗?奴婢还要去领受未完的责罚。”
她的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让傅沉舟感到挫败和愤怒。他猛地松开了手,仿佛她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江弄影失去了支撑,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她甚至没有再看傅沉舟一眼,只是低着头,声音平淡无波:“奴婢告退。”
然后,她拖着疼痛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出了书房。
傅沉舟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墨香和一丝药味的清冷气息,以及……他刚才揽住她腰肢时,那纤细柔软的触感。
他烦躁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廊柱上,手背瞬间红肿起来,却远不及他心头的万分之一痛楚。
他到底在做什么?
明明是想……明明看到她跪在那里受苦,心口会闷痛。明明在她差点摔倒时,本能地想要护住她。可为什么,每一次靠近,最终都会演变成更深的伤害?
他就像一个笨拙的孩童,想要靠近温暖的火源,却只会用伤害的方式来表达,最终灼伤了对方,也烫伤了自己。
“卑劣……傅沉舟,你真是卑劣透顶……”他闭上眼,靠在柱子上,喃喃自语。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将他紧紧包裹。
而走出书房的江弄影,在无人看见的转角,终于支撑不住,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膝盖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但她没有哭,只是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傅沉舟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刺穿了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丑手”、“念想”……每一个字都带着侮辱的意味。原来,那深夜的药膏,在他眼中,不过是为了不让“丑陋”污了他的眼。
真是……可笑至极。
她用力攥紧双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曾经被他小心翼翼涂抹药膏的地方,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一场僵持,没有赢家。只有两个被困在各自牢笼里的灵魂,在用最笨拙、最尖锐的方式,互相伤害,又忍不住彼此窥探。深渊依旧黑暗,冰层之下,那微弱的心火,明明灭灭,不知何时才能迎来真正的爆发,或是……彻底的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