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空气和南方小镇、山里都不一样,是一种混合着尾气、灰尘和某种都市特有躁动的味道。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有些刺眼。人来人往,步履匆匆,没人多看这个背着破包、风尘仆仆的男人一眼。
这种被无视的感觉,反而让他松了口气。他不再是焦点,不再是猎物,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起眼的归来者。
他没急着去找住处,先在车站附近的报亭买了几份本地的报纸,又找了个小面馆,一边吃面,一边仔细翻阅。他需要了解情况,了解这片他离开了不算太久,却感觉隔了辈子的土地,现在是个什么光景。
报纸上的新闻五花八门,经济建设,市政工程,社会百态。他重点搜寻着与梁弘远、陈其庸相关的后续报道。确实有,但都变成了简短的跟踪消息,篇幅不大,位置也不显眼,语气更像是盖棺定论。风暴的中心似乎已经过去,社会这潭水,正在迅速抚平涟漪。
这进一步印证了苏禾的话。他心里的那块大石,又往下落了几分。
吃完面,他找了个公用电话,凭着记忆,拨通了一个号码。不是苏禾的,而是一个以前帮他处理过一些灰色财务、后来据说“金盆洗手”开了家小咨询公司的家伙,叫钱串子。这人胆子小,但消息灵通,而且认钱不认人。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钱串子警惕的声音传来:“哪位?”
“我。林野。”林野直接报了名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有五六秒,然后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林……林总?!您……您还……”
“我没死。”林野打断他,“找个地方,聊聊。就你我知道。”
“好好好!林总,您说地方,我马上到!”钱串子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半小时后,在一个偏僻茶馆的包间里,林野见到了明显发福了不少的钱串子。钱串子一见他,立刻站起来,脸上堆着夸张的笑容,眼神却在他脸上身上逡巡,似乎想看出他这些日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林总!真是您!哎呀,可把弟兄们……不是,可把我担心坏了!”钱串子搓着手,语无伦次。
“坐。”林野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先坐下了,神情平静。
钱串子小心翼翼坐下,立刻开始表功:“林总,您是不知道,当初那阵风刮得有多猛!我可是守口如瓶,什么都没说!我……”
“过去了。”林野摆摆手,不想听这些废话,“找你来,就问两件事。第一,外面,现在干净了吗?”
钱串子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压低声音:“干净了!梁派彻底垮了,陈其庸也栽了,树倒猢狲散!现在上面查的是他们那条线上的,您这样……嗯,算是边缘人物,又‘失踪’这么久,估计……估计是没人惦记了。”他小心地斟酌着用词。
林野点点头,对这个回答不算意外。“第二,我以前让你处理过一笔钱,海外那个账户,还在吗?”
钱串子眼睛一亮,随即又露出为难的神色:“账户……理论上还在。但是林总,您也知道,当初情况紧急,很多资金通道都断了,那笔钱……现在想弄回来,手续很麻烦,而且……动静可能会有点大。”
林野看着他,没说话。他知道钱串子在担心什么,也清楚那笔不算干净的钱,想完全洗白拿回来,确实不容易,而且可能重新引起注意。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今天没见过我。”
“明白!明白!”钱串子连连点头,如蒙大赦,又试探着问:“林总,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要不要……”
“不用。”林野站起身,“我自己走走。”
离开茶馆,林野走在省城的街道上。夕阳西下,给高楼大厦镀上一层金色。他知道,钱串子的话不能全信,但那笔钱的麻烦是真的。
他暂时不打算动那笔钱。或者说,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动那笔沾着过去影子的钱。
他现在需要的是立足。用一个干净的身份,做点干净的事。
他找了个不需要登记身份证的小旅馆住下,条件比沙石场的工棚好不了多少,但他不在乎。他躺在吱呀作响的床上,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
这片生养他的土地,此刻既熟悉又陌生。他回来了,像一颗被随意抛回的石子,能否在这片水里再次激起涟漪,或者,只是沉默地沉底?
他不知道。但他已经踏出了回归的第一步。
呼吸着省城复杂而真实的空气,他感觉,自己终于从那个漫长的、黑暗的隧道里,探出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