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铜绿、血祭与沉默的代价
哨塔终于立了起来,像一株沉默的巨树,将视野推向远方。猎人们轮流值守,目光如鹰隼,扫视着西北方的每一个动静。合击阵型的训练日渐纯熟,简单的口令和配合已成为本能。陶轮在能工巧匠的手中渐渐驯服,虽然成品依旧粗糙,但规整的器型已远胜手捏,煮沸消毒盐水、储存珍贵粮种都变得更加可靠。
然而,燧烨心中的不安并未因这些进展而减少。老巫歌谣中那句“青铜的冰冷”,如同梦魇,萦绕不去。他需要确认,更需要应对。
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对“石”的研究上。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寻找燧石和花岗岩。他让岩带领小队,四处收集各种颜色、质地奇特的石块和土壤样本。红的、绿的、闪着金星的、带着金属光泽的……他像个原始的矿物学家,在火堆旁用石块敲击、研磨,观察断口,甚至投入火中灼烧,观察火焰的变化。
这个过程枯燥而漫长,失败的样本堆满了角落。部落里的人对此困惑不解,但他们信任“燧烨”,相信他做的每一件事必然有其深意。
转机来自一次意外的狩猎。一支小队追逐受伤的麂子,深入了一处从未踏足过的狭窄裂谷。在那里,岩发现岩壁上暴露着一片异样的青绿色矿脉,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又怪异的光泽。他记起燧烨对各种奇怪石头的痴迷,小心翼翼地敲下几块带回部落。
当燧烨看到那抹熟悉的、夹杂着褐斑的青绿色时,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孔雀石! 铜矿!
他强压住激动,接过石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他仔细查看那青翠欲滴的颜色和玻璃般的光泽,确认无疑。希望,如同炽热的岩浆,瞬间涌遍全身。
但下一刻,现实的冷水又泼了下来。找到矿石只是第一步。如何冶炼?需要极高的温度,需要坩埚,需要鼓风设备,需要模具……这一切,对于连陶器都才刚入门的新手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青铜时代的大门沉重无比,绝非轻易可以推开。
他小心翼翼地收好这几块珍贵的矿石,如同捧着文明的未来。他知道,这将是一个比造墙、制陶更加漫长和艰难的征程。
就在他沉浸在初步发现矿石的兴奋与对冶炼难题的忧虑中时,部落内部,一场他未曾预料的风波悄然滋生。
持续的警戒和训练,加上西北方无形的压力,让部落中的气氛始终紧绷。几次小规模的狩猎意外(一名猎人摔伤了腿,一次围猎一无所获)被某些心怀恐惧的人解读为不祥之兆。一种古老的、源自蒙昧时代的恐慌开始蔓延——需要平息神灵的怒火,需要献上足够的祭品,才能换取平安。
主持这类仪式的,通常是老巫。而祭品,往往是部落中最珍贵的食物,有时,甚至是……
燧烨察觉到异常,是在一个黄昏。他注意到几个年长的族人簇拥着老巫,低声交谈着,神色凝重。而老巫的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无奈、悲悯与某种决绝的复杂神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祭祀的压抑感。
他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拉住岩询问。
岩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发白,他艰难地组织着词语,夹杂着大量手势:“……古老的……规矩……不好的事情发生……要……要给……‘大地之口’……奉献……最……最纯净的……”
“大地之口?”燧烨皱眉。
岩指向聚居地边缘一处深不见底的天坑裂缝,那是部落丢弃无法利用的野兽骨骼和杂物的地方,被视为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
“奉献什么?”燧烨追问,心中的不安加剧。
岩犹豫了一下,目光躲闪,最终极其艰难地吐出一个词,并指了指圈养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几只活羊中,最瘦小那只旁边——一个约莫五六岁、因生病而显得格外瘦弱安静的小女孩。她是部落里一个不久前死于狩猎的猎人的孩子。
“他们说……她的血……最纯净……能平息……地下的愤怒……”岩的声音低不可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连他这个习惯了丛林法则的猎人,似乎也对这种古老的“规矩”感到本能的抵触。
燧烨的血液瞬间冰冷!
人祭!
这股文明尚未开化时最黑暗、最血腥的浊流,终于还是涌到了他的面前!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大步冲向老巫和那群正在准备仪式的老人中间。他一把推开那个正准备将小女孩带走的老年妇人,将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护在身后。
“不行!”他的声音因愤怒而显得有些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老巫,“没有……地下的愤怒!只有……饥饿的野兽,和……远处的敌人!用血……换不来安全!”
突如其来的干预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老巫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燧烨,里面没有愤怒,只有深沉的悲哀和一种仿佛看透命运的疲惫。
“燧烨……”她沙哑地开口,“这是……古老的规矩……触怒神灵……灾难……会降临全部落……”她身边的几个老人也激动地比划着,发出焦急而固执的音节,坚持着那套沿袭了不知多少代的恐惧逻辑。
“规矩……错的!”燧烨寸步不让,他指着那道他们亲手筑起的围墙,指着田地里绿油油的禾苗,指着那些正在练习阵型的猎人,“它们!才能……保护部落!不是……孩子的血!”
他的话语简单,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一些围拢过来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些参与了建造和训练的猎人,眼神中露出了认同和犹豫。他们亲身经历了燧烨带来的改变,高墙和合作确实让他们感受到了力量。古老的恐惧固然根深蒂固,但新生的、切实可见的希望,同样拥有强大的吸引力。
老巫沉默了。她看着燧烨身后那个惊恐的小女孩,又看看周围族人脸上分化的神色,最后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燧烨那张因愤怒和坚持而显得格外生动的脸上。
良久,她发出一声极其悠长、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她缓缓抬起手,示意放开那个孩子。
“规矩……老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也许……天……带来了……新的规矩……”
仪式取消了。
小女孩被她的母亲泪流满面地抱走。人群在一种复杂难言的沉默中缓缓散去。危机暂时解除,但燧烨知道,他触碰到的,是比野兽和外部威胁更深层、更顽固的东西——延续了千百年的蒙昧与传统。
他站在渐渐熄灭的篝火旁,看着老巫佝偻着背,独自走向她黑暗的洞穴。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她身上承载着整个旧时代的重量。
文明的进程,不仅需要播下良种,有时,更需要毅然斩断腐根。
今夜,他阻止了一场血祭。
但他赢得并不轻松。无形的裂痕已然产生。信任需要维系,新的“规矩”需要用更强大的事实和更长的时间来确立。
远方的威胁未至,内部的暗流已然涌动。燧烨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那是一种与整个时代深处的阴影对抗的沉重。
他抬头,望向哨塔上警惕的身影,望向西北方沉寂的夜空。
沉默,有时需要付出代价。而前进的每一步,都可能在脚下留下深刻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