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舟如一道幽灵的白影,悄无声息地泊入哭礁湾的浅滩。
这片海湾名不副实,没有礁石哭嚎的风声,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压抑。
铅灰色的海水之下,无数嶙峋的黑色山岩如亡者的指骨,刺向海面。
远处,一座孤零零的石塔矗立在最大的一块礁盘之上,仿佛一座为整片海域送葬的墓碑。
顾玄盘坐船首,双目紧闭。
他左臂上那枚【寂灭之铎】的烙印光芒微敛,如潮水般缓缓收缩,将笼罩百里的绝对静默领域压缩至周身十丈。
这不是撤销,而是更极致的掌控。
他不需要让整个世界噤声,他只需要在敌人发出致命嘶吼的前一刹那,掐住对方的喉咙。
此刻,他的感知早已超越了五感。
在他耳窍深处,由【气运蚕群】变异后构筑的“伪听膜”正在高速运转。
这层由无数活体导航交织成的超感官神经结构,将周遭海域中一切残存的、细微到不可察觉的声波振动,尽数捕捉,并转化为一幅不断流变的动态图谱,呈现在他的识海之中。
在这幅图谱里,每一缕声音都拥有自己的“命运轨迹”。
鱼群游弋是淡青色的线,水流冲击礁石是灰白色的雾,而从那座石塔的方向,一道粗壮、扭曲、散发着不祥紫黑色的音频螺旋,正在悄然凝聚,如同深海巨兽在睡梦中发出的一声悠长而压抑的喘息。
泣颅鼓。
它即将进行第三次震动。
顾玄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没有选择在对方蓄力时发动雷霆一击,那太过粗暴,不符合“猎人”的美学。
他要的,是让猎物在最自信的领域里,跌入最绝望的深渊。
心念沉入镇魔殿,【育兽园】内,一声无声的咆哮后,数十道墨影被释放而出。
【喑狼】,以烛喉妖残余的“寂灭”神性为引,融合了海中凶兽的血脉,经由镇魔殿催生出的初阶战斗傀儡。
它们通体墨黑,没有眼睛,没有声带,唯一的本能就是追逐并撕裂发出声音的生命体。
这群墨黑的战宠如鬼魅般融入黑暗的海水,顺着海底错综复杂的裂隙,无声无息地逼近石塔的地基。
它们是顾玄布下的第一重保险,也是即将引爆的死亡陷阱。
做完这一切,顾玄缓缓伸出右手,指尖在虚空中一划,一滴殷红的精血浮现。
他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身下的骨舟甲板上迅速刻画起来。
那是一道道繁复而诡异的符文,组合成一个不完整的阵法雏形。
【反听阵】。
此阵源自镇魔殿中另一名被炼化的囚徒——一头擅长精神魅惑的鲛魇歌姬。
她临终前所唱的巫咒片段,经过【万法池】的解析与推演,被重构成一种可以实现“声源伪造”的诡异阵法。
一旦激活,它能完美模拟出任何被顾玄捕捉到的声音频率,并将其投射到指定位置,成为引诱那些依赖听觉的诡物自投罗网的致命诱饵。
“游戏,开始了。”
顾玄指尖在阵法中心轻轻一点,血色符文光芒一闪,随即隐没。
下一刻,在远离石塔东南方的一片空旷海域,一阵若有若无的童谣声悄然响起。
那歌声虚幻、飘渺,带着孩童的天真与诡异的节拍,仿佛是溺死孩童的亡魂在海底哼唱着最后的歌。
这是顾玄从骨哨儿记忆中提取的一段废弃信号,此刻成了最好的鱼饵。
果然,就在虚假童谣响起的瞬间,石塔底部那些嶙峋的礁石缝隙中,骤然涌出数十条滑腻、臃肿的黑影!
【音蛭】!
这些靠吞噬生灵临终前的哀鸣与惨嚎进化的软体怪物,是泣颅鼓最忠诚的卫士。
它们没有视觉,没有触觉,唯一的感知器官就是遍布全身的听觉神经。
童谣声对它们而言,是无法抗拒的饕餮盛宴。
它们争先恐后,如离弦之箭般扑向那片幻音的源头。
“愚蠢的畜生。”
顾玄冷笑,心念再动。
早已遍布他经脉的气运蚕群瞬间分化出一股力量,在他身前交织成一张无形的蛛网。
“去,掐断它们的命。”
【命丝蛛网】!
这张由纯粹气运编织而成的大网,无视海水阻力,刹那间笼罩了那群疯狂的音蛭。
每一根比发丝还纤细的命丝,都如最精准的手术刀,精准无误地缠绕上每一只音蛭体表的听觉神经节。
没有物理层面的切割,而是更高维度的入侵!
混乱、狂暴、充满了毁灭欲望的气运流,顺着命丝,被反向注入这些音蛭的感知核心!
“嗡——!”
世界瞬间在音蛭们的感知中颠倒。
同伴的游动声变成了最刺耳的噪音,水流声变成了撕裂灵魂的尖啸,它们赖以为生的听觉,在这一刻成了催命的酷刑。
片刻的僵直后,所有音蛭集体陷入了癫狂。
它们不再追逐童谣,而是疯狂地扭转身躯,向离自己最近的同伴发起了最凶残的撕咬。
没有惨叫,只有血肉被蛮横撕开的闷响。
一只只音蛭在互相攻击中爆裂、溶解,紫黑色的血液与碎肉瞬间染遍了那片海域,如同一朵在深海中无声绽放的死亡之花。
塔内,疤面九娘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异常。
她那张缝合着九道皮革的脸上,仅存的几丝肉色瞬间褪尽。
她根本没听到任何战斗声,但她负责监听的“生命音谱”上,数十个代表着音蛭的信号点,在同一时间集体熄灭了!
这是比听到惨叫更让她恐惧的景象!
“敌……”
她刚想张嘴,通过塔顶的铜铃向外示警,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让她猛地抬头。
只见石塔之外,那个盘坐在骨舟上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冷酷的眼睛,仿佛万古不化的玄冰,倒映着诸天神魔陨落的景象。
他缓缓抬起了烙印着【寂灭之铎】的左手。
“铃响之前,老子先掐住你的命门。”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压缩至十丈的绝对静默领域,轰然扩张!
十里!
没有给疤面九娘任何机会,那股剥夺一切“振动”概念的终极法则,如无形的天幕,瞬间笼罩了整座石塔。
疤面九娘刚举起的铜铃杖,上面的铜铃疯狂摇晃,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她张大的嘴巴,喉咙里酝酿的音波秘术【九哭连殇】,被硬生生扼杀在声带振动之前!
“噗——!”
无声的法则反噬,比任何音波攻击都更加恐怖。
两道血箭从她的双耳中喷涌而出,她那张缝合的脸剧烈抽搐,皮革下的眼睛仿佛要炸裂开来。
就在此刻,一道残影贴着海面,以超越音速的恐怖速度攀上了塔壁。
是那具在烛喉妖一战中残破的【獍神傀儡】!
它没有攻击任何人,只是用仅存的机械臂,将一枚拳头大小、由数十只【喑狼】残魂压缩而成的“炸弹”死死按在了塔基的一根承重柱上。
自爆!
没有惊天动地的火光,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
一场无声的爆炸,在空间层面掀起了剧烈的涟漪!
这种纯粹由寂灭法则与空间之力构成的震荡,直接绕过了物质的坚固,作用于结构本身。
咔嚓……咔嚓……
石塔地基的三根核心承重柱,在一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随即无声地崩解、粉碎!
巨大的石塔发出一声无声的悲鸣,开始缓缓倾斜。
就是现在!
顾玄的身影如鬼魅般踏空而起,在石塔彻底崩塌之前,冲入了位于塔身底部的祭坛。
他左手不再压制【寂灭之铎】的力量,任由那股“万籁俱寂”的法则之力扩散至全身经脉。
右手则猛地按向胸口,那里,【幽冥鼎灵】的烙印应激而发,一道焚天煮海的图腾轰然燃烧!
一静一动,一寂一燃,两种截然相反的极致力量在他体内达到了诡异的平衡。
他的目光穿透所有障碍,瞬间锁定在祭坛中央的那面巨鼓之上。
【泣颅鼓】!
鼓身由不知名的巨兽头骨制成,鼓面则是一张紧绷的、泛着青黑色光泽的皮膜。
在鼓身旁的龟甲祭台上,一行以鲜血写就的铭文清晰可见:“第二器归属:骨哨儿,已认证。”
顾玄伸出指尖,在那冰冷而富有弹性的鼓面上轻轻抚过。
他没有急于将其收入镇魔殿,而是对着这件传说中的古器,低声问道,仿佛在与一个老朋友交谈:
“你说我烧毁了命运……那你告诉我,谁点燃了火?”
这个问题,源自他炼化烛喉妖时,从对方残存神性中捕捉到的一丝呓语。
嗡——
仿佛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触动了某个开关,泣颅鼓的鼓面竟自主震动起来,发出了一段不成曲调、却异常熟悉的模糊旋律。
这旋律……竟与当初在北境深潭之底,幽冥鼎灵无意识哼唱的歌谣,完全一致!
更诡异的是,就在这断续的旋律之中,夹杂着一丝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很轻,很弱,却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顾玄的灵魂深处。
熟悉得……令人心悸。
顾玄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
一个被他埋葬在记忆最深处,几乎从不愿触碰的名字,疯狂地涌上心头。
小豆子。
下一瞬,他身后的虚空中,【巡狩台虚影】悄然浮现。
这一次,它不再分裂和传递加密信息,而是汇聚成一个相对稳定的形态,以一种低沉的、不带感情的思维波动,直接向顾玄传递了一段全新的坐标:
“第三器:‘蚀心钟’,位于南海‘千靥庙’。”
“警告:哭面佛母遗志未绝,观测到高阶污染源苏醒迹象。”
与此同时,在遥远到连顾玄都无法感知的南海最深海沟,一座通体被黑色荆棘缠绕的巨大钟楼,它那扇紧闭了千年的、如同眼睑般的彩绘玻璃窗,在一片死寂中,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一道缝隙。
三日后,顾玄驾骨舟抵达千靥庙遗址。此地原为西漠邪教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