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漠,万佛窟。
此地并非佛国,而是魔窟。
与其名号恰恰相反,这里没有一尊慈眉善目的佛陀,只有亿万张扭曲哭嚎的人脸,被一种诡异的力量熔铸在山壁之上,形成了千百尊形态各异、表情痛苦的“哭面佛母”法相。
石窟最深处,一座由无数婴孩头骨堆砌而成的莲台之上,哭面佛母·千靥的本尊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本该蕴含着无尽慈悲的眸子里,此刻却翻涌着惊怒与不可思议的狂涛。
噗——
一缕金色的神血,不受控制地从她嘴角溢出,滴落在地,瞬间将坚硬的黑岩腐蚀出一个深坑,坑中升腾起无数张哀嚎的婴儿面孔。
“鼎……鼎碎了……”
她声音干涩,仿佛被沙漠的风暴撕裂了喉咙。
就在刚才,她通过布置在无妄海的秘法,清晰地感知到了那场宏大献祭的全过程。
一切本在她的算计之中,夜曦那个蠢女人以身为锁,献祭自身巫神血脉,试图修复并封印第九器“巡狩台”的残镜。
而她,则在暗中布下“血引咒”,准备在仪式最关键的时刻,将被血脉之力催化到极致的“巡狩台”本源,连同夜曦的神魂,一同牵引到她为顾玄准备的“鼎胎”之内!
顾玄,那个身负幽冥鼎烙印的完美容器,将成为她炼制“万世法身”的最终一步!
可结果,却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鼎,没有成为鼎。
那个被她视作“鼎胎”的顾玄,在最关键的刻,非但没有被动地承接祭品,反而化身成了一头比深渊更贪婪的饕餮!
他以一种闻所未闻的霸道手段,横插一杠,将那整条由巫神血脉、神魂灵性、亿万怨念构筑的能量洪流,硬生生……截胡了!
他把鼎当成了锅,把祭品当成了菜,而他自己,成了那个掌勺的!
“他不是鼎胎……”千靥喃喃自语,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名为“恐惧”的情绪,“他……他才是那口‘鼎’真正的主人……不,甚至连‘鼎’,都只是他的工具……”
“佛母!”
莲台之下,一个身影单膝跪地,正是头颅中空、以颅为笛的泣颅卫统领·骨哨儿。
他感受到了千靥气息的紊乱,急切地问道:“无妄海的计划……失败了?”
千靥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头,望向石窟角落里一个蜷缩在阴影中的身影。
那是一个驼背的老妪,身上披着一张不知是何种巨兽的完整蜕皮,皮上的褶皱如同沙丘的纹理。
她便是沙蜕先知,一个疯疯癫癫,却总能在沙砾的流动中窥见未来的异人。
此刻,沙蜕先知正用干枯的手指,神经质地在地上划拉着,嘴里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
“汤洒了……锅里的汤洒了……沙子要渴了,沙子要醒了……它要喝水,它要喝好多好多的水……”
千靥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明白了先知的意思。
“巡狩台”这锅汤,被顾玄这个厨子给打翻了。
而这锅“汤”的本源,与西漠地底深处某个沉睡的古老存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今本源不稳,那个东西……要醒了。
一场源自海洋的风暴,即将以另一种形式,席卷这片干涸的沙漠。
与此同时,无妄海,海渊万米之下。
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裂隙,如大地的伤疤,横亘在漆黑的海床上。
夜曦就藏身于此。
她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原本白衣胜雪的裙裳,此刻被她自己的鲜血染红了大半,宛如一朵在深渊中凋零的血色莲花。
她的气息微弱到了极点,上古巫神血脉几乎枯竭,神魂之上更是布满了被强行中断献祭而撕裂的伤口。
她美丽的眼眸中,那份仿佛游离于世外的神秘与淡漠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茫然与难以置信的震骇。
失败了。
她赌上一切,不惜燃烧血脉与神魂,试图以身为锁,彻底封印那面代表着“巡狩”与“秩序”的第九器残镜,阻止其落入任何一方手中,从而延缓末日的到来。
可就在她即将成功的最后一刻,一股无法形容的、比她见过的任何邪魔都更加纯粹、更加霸道的吞噬意志,凭空出现,隔着三百里的时空,如同一张无形的大口,将她献祭的所有——力量、灵性、乃至那份悲壮的决心——尽数吞噬殆尽!
那不是破坏,而是掠夺!
就好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将毕生积蓄献给神明,却在半路上被一个披着神明外衣的恶魔,连人带祭品,一口吞下!
是谁?
究竟是谁,能在那场由九狱缚龙桩、巡狩台、巫神血脉共同构筑的因果闭环中,凿开一个缺口,将一切据为己有?
一个冰冷、理智,带着几分戏谑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顾玄!
是他!那个从一开始就冷眼旁观,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的男人!
夜曦的心,沉入了比这万米海渊更深、更冷的谷底。
她忽然明白了,从她踏上那座灯塔开始,她就不是执棋者,甚至连棋子都算不上。
她只是一份……被摆上餐桌的祭品。
而顾玄,从始至终,都在等待着开席的信号。
“巨鲲”号甲板。
海风轻拂,带着劫后余生的咸腥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
顾玄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亘古不变的礁石。
他缓缓抬起左手,端详着自己的手臂。
那骇人的青铜之色已经完全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到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晶体质感。
手臂的皮肤之下,不再是血肉筋骨,而是一片微缩的、星罗棋布的黑暗星河。
在那星河的中央,一座象征着绝对禁忌与主宰的至高神殿虚影,若隐若现。
【禁忌神国】的雏形,已经烙印在了他的手臂上,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神国内部,那片新生的黑暗大陆正在贪婪地消化着从夜曦那里掠夺来的庞大能量。
亿万被吞噬的怨魂化作了最基础的“土壤”,夜曦燃烧的巫神血脉与神魂灵性则化作了浇灌大地的“甘霖”。
【炼器阁】、【万法池】、【育兽园】、【英灵殿】……所有殿堂都在这股力量的滋养下,拔地而起,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宏伟、真实。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充斥着他的四肢百骸。
然而,顾玄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
他的右眼依旧死寂,左眼中倒映的黑暗星河,则闪烁着冰冷的思索之光。
“【饲主】……”
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
在吞噬仪式最关键的时刻,从镇魔殿——不,应该说是从“禁忌神国”核心深处苏醒的那股本源意志,如此称呼他。
不是“主人”,不是“掌控者”,而是“饲主”。
这个词,带着一种微妙的从属与工具意味。
究竟……是谁在饲养谁?
是他顾玄在饲养这座神国,还是这座神国,在通过他,饲养着某个更加未知的存在?
这个念头,如同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他刚刚膨胀到极点的自信之中。
他从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
这“镇魔殿”来得太过蹊厘,它的每一次升级,都伴随着更深的秘密。
今日的“饲主”之名,便是一个警告。
他必须变得更强,强到足以掌控一切变数,强到有资格掀开棋盘,看看棋盘之下到底是什么东西!
“哭面佛母……你想拿我当鼎,炼你的万世法身。”顾玄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度危险的冷笑,“可惜你看错了。幽冥鼎从来就不是什么容器,它只是我用来盛汤的锅。”
“而我,才是那个决定什么时候开饭、吃什么菜、甚至要不要连锅一起吃的……掌勺人!”
话音刚落,他左臂上的神国图影微微一亮。
一股无形的共鸣,顺着冥冥中的感应,瞬间跨越了万米之遥,精准地锁定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海渊裂隙中,那道如风中残烛般微弱,却又蕴含着精纯巫神血脉本源的生命气息——夜曦。
另一样,则是散落在灯塔周围海域,那些“巡狩台”古镜破碎后,蕴含着第九器本源的……碎片。
“战利品,可不能浪费。”
顾玄抬起头,目光穿透了深沉的夜幕,望向远处那座孤零零的灯塔,以及灯塔之下,那片埋葬了无数秘密的深邃海洋。
他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在死寂的甲板上响起,传入每一个船员的耳中。
“全军转向,目标——灯塔。”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以为是要去接收胜利的果实。
然而,顾玄的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如坠冰窟。
“回收完‘祭品’后……”他顿了顿,左臂的黑暗星河微微闪烁,仿佛一头即将捕食的深渊巨兽,睁开了饥饿的眼睛。
“……我们去渊下,弑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