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下隼跟在王婆身后,胖乎乎的小腿陷在过膝的荒草里。
王婆脊背佝偻,肩头扛锄头,用一口浓重的乡音,有一搭没一搭地数落着琐事。
四野尽是荒芜。
昔日通衢官道,如今累累荒冢连绵,多半连块像样的墓碑也没,只隆起小小的土包,插着根发黑的枯枝,便算作魂归之处。
谁曾想呢,这荒寂之地,当年南来北往的商客、驿卒络绎不绝,酒旗招展,骡马嘶鸣,何等热闹。
直至那场地龙翻身,人声也随断壁残垣一同沉寂,只余下满地黄土埋枯骨。
侥幸从地龙翻身中活下来的,偏又撞上瘟疫。
一家家的人,便这般整整齐齐躺进黄土,连哭丧的力气都无。
王婆的家原也在此,或说,曾在此处。
那场天崩地裂时,她家土屋竟是左近唯一未全塌的,梁柱歪斜着,堪堪护住婆娘、两个娃与男人。
人算终不如天算。
屋架未倾,粮米先绝,一家人饿得眼冒金星。
大儿子攥着半块磨尖的石头上山寻食,晨光里去的,暮色中只余几片染血衣角。
小儿子跟着染了瘟,浑身滚烫,胡话喊了三天三夜,最后攥着王婆的手,气息渐弱。
老汉熬到油尽灯枯,将瓦罐里最后一口浊水推给王婆,自倚墙角,双眼一闭,再未睁开。
所谓的两个儿子去找他们爹,竟是整整齐齐一家人去了。
偌大一个家,就剩下王婆一个。
眼泪那玩意儿,太金贵,得省着用。
她用男人那双打石头的手,在这片埋了无数人的土地上,又挖了三个坑。
把她男人,她两个娃,都好生安葬了。
王婆指着不远处一堆勉强还能看出是屋子轮廓的废墟,对周下隼道。
“喏,到了。”
那便是家了。
周下隼怔怔地望着那片断壁残垣,一时间忘了哭。
王婆将肩上的锄头往地上一搁,挽起袖子便开始搬石头。
“愣着作甚?搭把手。”
“今晚要想有个躺的地方,就得自个儿动手。”
周下隼哦了一声,迈开腿也走了过去。
他学着王婆的模样,抱起一块磨盘大的石头。
只听得嘭的一声,他将那石头往旁边奋力一掷。
石头飞出老远,砸在另一堆废墟上,又滚了几滚,惊起几只觅食的野鸦。
王婆浑浊的老眼盯着周下隼,眉头皱起。
“你这娃儿,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拆家的?”
周下隼辩解道。
“我力气大。”
王婆走过来,用那满是老茧和泥垢的手,拍了拍周下隼壮实的胳膊。
“力气大就能把日子过好了?那这天底下牛马才是主子。”
她捡起一块半大的石头,在手里掂了掂,而后走到一处墙角,将那石头嵌进一个豁口里,不大不小,严丝合缝。
“修房子,跟做人一个道理。”
“得找对地方,使得上劲,还得有耐心。”
日头西斜。
两人总算是在废墟中,清理出了一小片能遮风挡雨的角落。
王婆又不知从何处寻来几块烂木板,搭了个简陋的棚顶。
“成了,今晚冻不死了。”
入夜,二人蜷缩于这窝棚之中,燃了一小堆篝火。
周下隼抱膝而坐,腹中忽传咕噜轻响,甚是不合时宜。
寻常修士筑基后便已辟谷,偏他与众不同,腹中饥火难耐。
他找了个借口便去寻些野味去了。
周下隼这一走,便如脱了缰的野骡子,一头扎进沉沉夜色。
自打入了红枫谷,他每日里吃的是灵谷,喝的是山泉,偶尔还能从相熟的师兄那里讨要些灵兽肉干。
何曾受过这般饥饿的罪?
这片地界仿佛被什么么东西将生机抽了个干净。
别说飞禽走兽,便连地里刨食的蚯蚓都寻不见一条。
他越走越是烦躁,肚子里的饥火烧得他心慌。
也不知怎的,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朝着白日里睡觉的那处官道走去。
他远远便瞧见了那块半人高的巨石。
巨石旁空酒坛子,还歪歪斜斜地倒在那儿。
他走上前去,一屁股坐在巨石上,心里头更觉委屈了。
师兄要杀他,圣子也踹他,如今连个吃的都寻不着。
他这修的叫什么仙?
正自怨自艾,他脚底板忽然传来一阵极细微的震动。
那震动,极有规律,一下又一下。
像是有个活物,正藏在地底深处呼吸。
周下隼将耳朵贴在冰凉的石面上,细细地听。
好奇心压过了腹中的饥火。
他十指如钩,往那异样处刨掘,直若耕牛犁地,尘屑飞溅。
未及半刻,便在巨石之侧,刨出个半人深的土坑。
坑底赫然现一虚无入口,幽光隐现。
秘境?
且这气息,竟透着几分熟稔。
周下隼在红枫谷的道法课上,曾听授课的师长提过一嘴。
修士身陨,魂归天地。
然元婴修士,或是道躯通天者,其毕生道则与未散之灵韵,偶可不入轮回,自成一方天地,谓之秘境。
是师父死了,化成的秘境吗。
周下隼愣神了。
师父待他恩重如山,如今化作这般光景,他身为弟子,自当为师父守好这最后一片安宁。
他转身抱起先前那块半人高的巨石,吭哧吭哧地搬了过来,堵住了那个洞口。
又将那些翻出来的泥土重新填好,用脚踩实,末了还从旁处扯来几大把枯草,撒在上面,瞧着与周遭的荒地再无二致。
师父,您老人家安息吧。
周下隼心事重重地回了窝棚。
王婆正蜷在火堆旁,拿根木棍,拨弄着灰烬里埋着的几个黑块垒。
见周下隼回来,她眼皮都未抬一下。
“跑哪儿野去了?”
周下隼闷声闷气地坐到她对面,将脸凑近火堆,由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烘烤着脸颊。
“饿了。”
王婆从灰里刨出一个拳头大的块垒,丢进他怀里。
“吃吧。老婆子我这点家当,也就够你塞个牙缝。”
那其实是个烤得焦黑的野山薯,外皮干硬,还带着股土腥气。
周下隼掰开滚烫的外壳,里头的薯肉倒是泛着点黄,他也不嫌弃,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王婆呵呵直笑,瞧着他这饿死鬼投胎的模样,难得有点好心情。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翌日。
早起的王婆打荒归来。
周下隼遥见其影,便觉异状。
昨日佝偻如弓的老妪脊背,竟悄然挺展些许。
晨间尚带蹒跚的步履,此刻踏在枯茎上稳若磐石,一步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