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缓慢濡湿的墨块,从窗外渗进来,将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都浸染得深沉。
墙上石英钟的秒针,以一种冷酷而恒定的节奏,切割着所剩无几的时间。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像是马文才的催命符。
江澈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他仿佛能听到空气中尘埃落定的声音,以及自己胸腔里平稳有力的心跳。
愤怒?屈辱?焦虑?
这些情绪上一世已经品尝得太多,多到麻木。此刻,他的内心如一口深井,不起半点波澜。马文才布下的这个局,精巧、狠辣,换做任何一个真正的二十六岁年轻人,此刻恐怕早已方寸大乱。
但在江澈眼里,这不过是一道他曾经解过无数次的、标准化的考题。
他甚至有些想笑。马文才以为自己扔过来的是一座火山,实际上,不过是一盘沙。而他,上一世玩了一辈子的沙盘推演。
三分钟后,江澈睁开眼。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眸子里,此刻像是点亮了两簇幽冷的火焰,锐利得能刺破纸背。
他没有急着去碰键盘,而是拿过一张A4白纸,用笔在中间画了一道竖线。左边,他写下“政府报告”,右边,写下“核查意见”。
接着,他在“政府报告”下面,迅速写下几个关键词:
“稳中有进(面子)”
“数据亮眼(核心)”
“问题挑战(避重就轻)”
“下步工作(口号)”
然后,他的笔尖移到右侧的“核查意见”下方,同样写下几个词:
“肯定成绩(政治正确)”
“指出问题(体现水平)”
“提出建议(展现价值)”
“维护大局(核心目的)”
一个清晰的框架,跃然纸上。
这是他上一世总结出的“材料拆解法”。任何一份复杂的公文,在它华丽的外衣之下,都有着赤裸的骨架。看透了骨架,再去看血肉,就不会被迷惑。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那份蓝色文件夹里的报告抽了出来。
他的阅读方式很奇特。他没有从第一页开始看,而是直接翻到了报告的附件部分——那是一沓密密麻麻的统计数据表。
他的目光像鹰隼,掠过Gdp、固定资产投资、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这些光鲜亮丽的“主菜”,直接钉死在了几行毫不起眼的“配菜”上。
“规模以上工业企业综合能源消费量……”
“全社会用电量,其中工业用电量……”
“重点物流园区货物周转量……”
“制造业采购经理指数(pmI)……”
“企业所得税及增值税入库额……”
这些数据,就像人体的脉搏和血压,它们不会撒谎。
江澈的笔尖在几个数字上轻轻点了点,然后又翻回到报告正文第二部分“主要经济指标完成情况”,找到了那个刺眼的“工业增加值同比增长15.2%”。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工业用电量同比增长2.1%,物流周转量基本持平,税收增幅甚至没跑赢Gdp名义增幅。就像一个学生,平时作业做得一塌糊涂,期末考试却突然考了全班第一。
这里面有多少水分,不言而喻。
马文才的险恶用心,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他要的不是一份核查意见,他要的是一份“投名状”。
如果江澈看不出问题,照本宣科,那他就是个无能的草包,县委办的脸被他丢尽,周书记的信任也会大打折扣。
如果江澈看出了问题,并且直愣愣地在意见里捅出来,那就是公然打县政府和一众实权部门的脸。他这个新来的副科长,将瞬间成为众矢之的,被彻底孤立。
这是一个“忠”与“能”的悖论陷阱。你要么显得无能,要么显得不忠(于官场的潜规则)。
“老狐狸……”江澈在心里轻声骂了一句,手指却已经放在了键盘上。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敲击键盘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急促,反而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像是一个熟练的匠人在精心打磨一件艺术品。清脆、稳定、连绵不绝。
他没有直接去写那三千字的意见,而是先打开了一个空白文档,开始飞快地打字。
他打的不是文字,是数字。
他将报告里所有核心数据,按照不同的逻辑关系,重新进行了排列组合。
他建立了一个简单的模型,将工业增加值的增长,与用电量、税收、物流、就业人数等几个核心指标进行关联分析。
【过目不忘】的技能让他无需反复翻阅,所有数据都清晰地印刻在脑中。上一世积累的经济分析经验,让他能轻易地构建起最有效的分析框架。
十分钟后,一份简明扼要的数据分析表出现在屏幕上。表格的最后,是一个鲜红的结论:“数据之间存在弱关联性,增长质量有待夯实。”
这是证据,是弹药。但他不准备直接用。
做完这一切,他才新建了另一个文档,端端正正地打上标题——《关于对<全县上半年经济运行情况分析报告(初稿)>的核查意见》。
深吸一口气,江澈的十指在键盘上开始舞动。
这一次,他的速度明显加快,屏幕上的文字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报告马科长,综合科对县政府报送的《分析报告(初-稿)》进行了认真学习和初步核查,形成如下意见,请您审示。”
开篇,中规中矩。
“一、总体评价:《报告》站位高、视野宽、落点实,全面客观地总结了我县上半年经济社会发展取得的显着成效,系统梳理了存在的挑战与不足,科学谋划了下半年工作的思路与举措。整篇报告主题鲜明,结构严谨,数据详实,是一份高质量、有分量的分析报告。我们完全赞同。”
第一部分,极尽吹捧之能事。先把县政府和报告起草人高高捧起,给足了面子。这是政治智慧,也是官场规矩。
“二、几点思考与建议:为使报告更加完善,更能精准地服务于县委决策,我们结合学习思考,提出以下几点不成熟的建议,供参考。”
来了,戏肉部分来了。
江澈没有用“问题”,而是用了“思考与建议”,措辞的攻击性瞬间降到了最低。
“(一)关于发展质量的呈现方式。报告中‘15.2%’的工业增速令人振奋,充分体现了我县工业强县战略的初步成效。为更好地彰显这一成果的‘含金量’,建议在报告中,适度增加工业用电量、重点企业税收贡献、单位产值能耗等辅助性指标的关联分析,形成‘增长速度’与‘发展质量’相互印证的立体化数据支撑体系,从而更有力地回应外界对我县经济高增长可持续性的关切。”
这一段话,堪称官场文字艺术的典范。
他一个字没提数据造假,反而先把“15.2%”这个成绩拿出来大加赞赏。然后话锋一转,以一种“为了让你的成绩更好看”的贴心姿态,建议你把那些能证明你成绩是假的数据也放上来“相互印证”。
这就像对一个浓妆艳抹的美女说:“您的妆化得真漂亮,要是能让大家看看您素颜的样子,就更能证明您天生丽质了。”
杀人不见血,诛心不留痕。
“(二)关于风险挑战的分析深度。报告中指出的‘经济下行压力加大’等挑战非常精准。建议可进一步聚焦,比如,可以点出部分高耗能、高库存的传统产业在转型升级中面临的‘阵痛期’问题,以及小微企业融资难、用工成本上升带来的‘梗阻’问题。将宏观的‘压力’,细化为微观的‘痛点’,既能体现我们直面问题的勇气,也为下一步精准施策提供了更明确的靶向。”
这一招,叫“引蛇出洞”。
报告里对问题的描述含糊其辞,一笔带过。江澈则故意把问题往深里、往细里捅。你不是说有压力吗?好,我帮你分析分析,压力具体来自哪里。这既展示了县委办的洞察力,又把皮球巧妙地踢了回去——你们政府部门,对这些具体问题,该拿出什么办法?
……
江澈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一个个精妙的语言陷阱和逻辑闭环被他不动声色地编织进这份意见稿里。
他既指出了报告的“水分”,又没有得罪任何人。
他既拔高了县委办的水平,又把难题重新抛给了政府那边。
整篇意见稿,看似处处在为对方着想,实则句句都在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我们看出了问题,但我们不说破,我们给你留足了面子,你自己回去改,改到我们满意为止。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核查意见了,这是一份充满了傲慢与智慧的、居高临下的“指导纲领”。
写完最后一个字,江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看了一眼时间。
六点三十五分。
从他开始动笔,到写完这三千多字,用时不到一个小时。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又花了几分钟,将整篇稿子从头到尾默读了一遍,修改了几个无关紧要的措辞,调整了一下段落格式,确保整篇文稿在形式上也无懈可击。
完美。
他点击打印,办公室角落里的打印机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吐出了几张还带着温度的纸。
江澈走过去,拿起稿子,又找了一个全新的牛皮纸文件袋,郑重地装好。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端起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喝了一口。然后,迈开步子,走向那扇紧闭的科长办公室门。
“咚,咚,咚。”
他敲了三下门,不轻不重,节奏沉稳。
“请进。”里面传来马文才略带一丝疲惫的声音。
江澈推门而入。
马文才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显然没料到这么快就有人来打扰,睁开眼时,还有些许被打断的不悦。
当他看清来人是江澈时,那丝不悦瞬间被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所取代。
“哦?小江同志啊。”马文才的嘴角挂起招牌式的微笑,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怎么,有困难?坚持不住了?没关系,年轻人嘛,刚接触这么复杂的工作,有畏难情绪是正常的。放桌上吧,明天早上我再看。”
他的语气充满了“宽容”和“体谅”,仿佛已经预见了江澈那张写满求饶和挫败的脸。
然而,江澈的脸上,没有一丝他预想中的表情。
“报告马科长。”江澈走到办公桌前,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双手奉上,轻轻放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您交办的核查意见,已经写好了。一共三千二百一十五字,请您审阅。”
江澈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再也平常不过的事情。
马文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僵在那里,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死死地盯着桌上那个崭新的、甚至还带着一丝打印机余温的文件袋,仿佛那里面装的不是一份文件,而是一头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史前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