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的门庭，像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张开的嘴。门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门外长街幽深，暗若深渊。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站着两排身披重甲的卫士，他们手中的长戟在灯火下反射着森冷的光，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像是淬过冰的刀子，沉默而锐利。
姜宇的脚步很稳，他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既有商人的谦恭，又带着几分富家翁的从容。他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那些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刮过，仿佛要将他的骨头都看穿。
就在他即将踏上台阶时，一个踉跄的身影从旁边的阴影里撞了出来，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口中还带着浓重的酒气。
“主……主公！你走得也太快了，等等我……嗝！”
来人正是郭嘉。他换了一身略显宽大的儒衫，头发有些散乱，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神迷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我刚从酒缸里捞出来”的气息。
门口的卫士们原本紧绷的神情，在看到郭嘉这副烂醉如泥的模样后，不约而同地松懈了几分，眼神里的警惕，也悄然化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一个故作镇定的商贾，带着一个烂醉如泥的食客，这便是曹丞相今晚的客人？
姜宇心中暗笑，奉孝这一手，来得正是时候。
他不动声色地搀住郭嘉，脸上露出几分无奈又带着点宠溺的苦笑，对着前来迎接的管事拱了拱手：“在下姜宇，这位是我的……呃，食客，郭嘉。他贪杯，让诸位见笑了。”
管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一条路：“丞相已等候多时，请。”
穿过戒备森严的前院，绕过几条回廊，一座灯火辉煌的大殿出现在眼前。殿内，早已坐满了人。
正上方主位上，端坐一人。他身材不算高大，面容清瘦，一双狭长的眼睛，开合之间，精光四射，仿佛能洞穿人心。他没有蓄着长须，下巴刮得干干净净，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也更添了几分锐气。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整个大殿的空气，似乎都因他的存在而变得粘稠。
毫无疑问，此人便是曹操。
他的左手边，坐着一名独眼大汉，即便是坐着，身形也如山岳一般，浑身散发着铁血煞气，正是夏侯惇。再往下，是曹仁、曹洪等曹氏宗亲将领。而他的右手边，则坐着荀彧、程昱等一众谋士，一个个神情肃穆，眼神深邃。
整个大殿，只有这些人，没有歌姬，没有舞女，连一丝奏乐之声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的，只有食物的香气，和一种无形的，名为权力的威压。
姜宇一踏入殿中，所有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草民姜宇，见过丞相，见过诸位将军、大人。”姜宇躬身行礼，姿态放得很低，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嗯。”曹操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抬了抬下巴，指向最末尾的一个席位，“坐。”
那是一个离他最远的位置，甚至比一些副将的位置还要靠后。
“谢丞相赐座。”姜宇毫不在意，脸上依旧挂着谦和的笑容，仿佛能坐在这里，就已是天大的荣幸。他扶着还在东倒西歪的郭嘉，慢悠悠地走到末席，安顿他坐下。郭嘉一坐下，便趴在案几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似乎真的睡着了。
这一幕，让在座的不少将领都露出了轻蔑的神色。
“听闻，姜先生是个妙人。”曹操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在手中把玩着，目光落在姜宇身上，“在许都大乱之时，旁人都想着如何逃命，先生却反其道而行，广开粥棚，赈济流民，活人无数。此等仁义之举，连孤都有所耳闻。”
来了。
姜宇心中一凛，脸上却适时地浮现出一抹惶恐，连忙站起身，拱手道：“丞相谬赞，草民愧不敢当！草民只是个生意人，想的是……若是这城里的人都饿死了，草民的酒，又能卖给谁去呢？不过是……不过是为自家生意计罢了。再者，也想着积些阴德，求神佛保佑，草民胆子小，怕见血光。”
他这番话说得市侩至极，将一个高尚的义举，硬生生说成了一场自私的盘算。
“哦？是吗？”曹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道，“孤还听说，先生的庄园里，招募了不少护院，一个个都孔武有力，精神得很呐。”
夏侯惇冷哼一声，独眼中寒光一闪：“何止是精神，我听闻，先生手下有一护院头领，能与我军中上将匹敌。一个商贾，养这么多精兵悍将，不知意欲何为啊？”
话音一落，殿内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姜宇的额角，恰到好处地渗出了一丝冷汗，他慌忙摆手，声音都有些发颤：“将军误会了！天大的误会！什么精兵悍将，不过是一群能扛能打的农夫罢了！您是不知道，如今这世道，山匪流寇何其多也！草民……草民就是个胆小怕死的，前些时日得了些浮财，又得了……得了美人，生怕哪天就被人摸进门来，丢了性命。这才……这才咬着牙，多招了些人手看家护院，求个心安。哪里敢有什么别的想法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着汗，那副惊慌失措、生怕被误会的模样，演得惟妙惟肖。
“噗——”
一声轻响，却是趴在桌上“熟睡”的郭嘉，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竟笑出了声，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在案几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殿内紧张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几名将领看着郭嘉那副丑态，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曹操的目光在郭嘉身上停顿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随即又落回姜宇身上，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看来，姜先生不仅爱财，爱美人，还是个性情中人，对朋友也是没得说。”
姜宇苦笑着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郭嘉，满脸都是“我拿他没办法”的表情：“让丞相见笑了。此人嗜酒如命，却有几分歪才，草民……离不开他。”
一问一答之间，姜宇将自己“富家翁、真酒徒、畏权势、无大志”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他贪财，所以赈灾是为了生意；他怕死，所以招兵是为了自保；他重情，所以身边才养着这么个没用的酒鬼。一切的行为，都有了合情合理的、符合一个市井富商身份的解释。
殿内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曹操似乎也失去了继续试探的兴趣，开始与身边的荀彧等人讨论起接管许都防务的事宜，再也没多看姜宇一眼。那些将领们，更是将他当成了空气。
姜宇如蒙大赦，悄悄松了口气，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只是那眼神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上首的曹操。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绝不会这么轻易结束。曹操这种人，永远不会只相信他看到的表象。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就在姜宇以为今晚这场鸿门宴，或许就能这么平平淡淡地混过去时，曹操忽然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的侍从。
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曹操站起身，走下台阶，一步一步，缓缓地向姜宇走来。他的脚步很轻，却像踩在每一个人的心跳上。
他走到姜宇的案几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姜先生。”
“草民在。”姜宇连忙起身。
曹操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只是淡淡地说道：“你的表演，很精彩。”
姜宇的心，猛地一跳。
“丞相……草民不明白您的意思。”
曹操没有理他，而是亲自拿起酒壶，为姜宇面前的空杯，斟满了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动，映出曹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孤这一生，见过无数聪明人。有的人，将聪明写在脸上；有的人，将聪明藏在心里。而你，是想将聪明，扮成愚蠢。”他将酒杯推到姜宇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孤，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来，”曹操的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弧度，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姜宇，“这殿中闲杂人等都已退下，你我二人，不妨煮上一壶酒，好好聊聊。”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
“今天下英雄，谁为翘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