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偌大的寝宫里灯火通明。
顾晏和林予谁都没有睡。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黑夜是如此的漫长又如此的短暂。
脑海里那个冰冷的倒计时像一个悬在头顶的、无形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他们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没有像话本里写的那样相对无言，泪眼婆娑。
那太矫情了，不符合他们的风格。
他们只是并肩躺在那张宽大的龙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那繁复华丽的龙凤呈祥帐顶，开始……聊天。
像两个即将分别、试图抓住最后一点温存的老朋友。
他们的聊天没什么逻辑，想到哪就说到哪。
“喂，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林予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顾晏“嗯”了一声，侧过头在昏黄的烛光下看着他漂亮的侧脸。
“记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当时满脸都是泥，就跟个刚从地里挖出来的、不怎么干净的……小土豆似的。”
林予：“……”
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抬脚就给了旁边的人一下。
“会不会说话！你就不能用点好听的形容词吗？！”
顾晏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抓住林予踹过来的脚踝，将那只白皙漂亮的脚握在了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可我就是在那堆泥里一眼就看到了你。”他轻声说，“看到了你那双……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又亮又干净的眼睛。”
还有那截白得晃眼的小腿。
当然，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林予的脸莫名地有点发烫。
他又想起了那个叫周三的村霸。
“说起来，那个周三后来怎么样了？”
“哦，他啊。”顾晏的语气云淡风轻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登基之后秦风去查过一次，听说他后来因为赌钱欠了一屁股债，被人打断了腿，现在在村口要饭呢。”
林予咂咂嘴，心里没有半分同情，反而觉得……挺解气。
他们又聊起了那场惊心动魄的马球会。
聊起了顾晏是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从失控的马背上救下来的。
林予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被那个男人紧紧抱在怀里时，闻到的那股混杂着汗水和阳光的、极其好闻的男性气息。
还有那强壮的、能把人勒得生疼的手臂。
以及……那句在他耳边说的、极其不要脸的——“你的腰真细。”
他们还聊起了断魂崖。
聊起了那场差点让他们俩都命丧黄泉的追杀。
聊起了他们在那个小小的山洞里是如何相互依偎着度过那个寒冷的夜晚的。
林予到现在都觉得，那是他两辈子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一只烤鸡。
他们把这两辈子的事情，好的、坏的、糗的、惊险的，都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重新过了一遍。
每回忆起一件，他们之间的那根名为“羁绊”的线就仿佛被拧得更紧了一分。
聊到最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那些鲜活滚烫的回忆像一张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网，将他们紧紧地包裹在了一起。
也让他们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了那个即将到来的“选择”是多么的残忍。
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泛起了鱼肚白。
长夜将尽，黎明将至。
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也越来越近了。
一直沉默着的顾晏忽然动了。
他翻了个身面对着林予，伸出手将他的一缕碎发轻轻地拨到了耳后。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珍惜。
林予看着他。
他看到这个男人英俊的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浓浓的疲惫。
他看到他那双总是像深渊一样、让人看不透的黑眸里此刻布满了清晰可见的红血丝。
也看到了……那藏在血丝背后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深情。
“予予。”
顾晏开口了。
他的声音因为一整夜的交谈和未曾合眼变得沙哑不堪，像是被砂纸狠狠地打磨过。
他看着林予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们心头一整夜的、最核心的问题。
“你想回去吗？”
林予的心猛地一颤。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顾晏看着他那副样子，眼底的痛色一闪而过。
他知道他在犹豫。
这个认知像一把刀在他的心上又割开了一道更深的口子。
但他却没有逼他。
他只是用那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望着他。
然后用他那沙哑得快要不成调的嗓音，说出了那句林予这辈子听过的、最重也最动听的情话。
“如果你想……”
“我陪你。”
如果你想回去。
那我就……陪着你一起回去。
我陪你放弃这座我为你亲手打下的江山。
我陪你放弃这个我刚刚才登上的、至高无上的皇位。
我陪你放弃这里所有的一切……
只要，你别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