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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其他类型 > 浮世金钗录 > 第145章 树倒猢狲散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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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圣旨的余音,像淬了冰的针,还扎在每个幸存沈氏族人的耳膜上,嗡嗡作响。那宣读圣旨的太监早已揣着袖,在一众锦衣卫的簇拥下扬长而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群被抽走了魂魄的待罪之身。

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后,是更猛烈的风暴。

锦衣卫的缇骑们如同得到了明确的指令,彻底放开了手脚。他们不再是方才宣旨时那仅是肃立的仪仗,而是化作了真正抄家灭族的凶神。为首的千户,一个面色黝黑、眼神如鹰隼的汉子,大手一挥,声音冷硬如铁:

“男丁收监,女眷看管,清点造册!动作都给我利索点!”

一声令下,整个沈府彻底沦为了修罗场。

方才还只是压抑的哭泣,此刻变成了绝望的嚎啕与尖叫。几个如狼似虎的兵丁径直冲向跪在地上的沈家男丁。二爷沈知澜试图挣扎,嘶吼着“我沈家世代忠良,你们不能——”,话音未落,便被一记沉重的刀鞘狠狠砸在腮边,鲜血混着碎牙喷出,他闷哼一声,像一口破麻袋般被拖拽出去,在地上留下一条蜿蜒的血痕。

三爷沈知渊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涕泪横流,嘴里不住地念叨着“饶命……饶命……”,被两个兵丁毫不费力地架起,双脚离地,如同拎一只待宰的鸡鸭般拖走。那些尚未成年的男孩,有的懵懂不知大祸临头,只吓得哇哇大哭;有的则面色惨白,死死咬着嘴唇,任由泪水无声滑落,被粗暴地推搡着,与他们的父兄分离,走向未知的、为奴为婢的黑暗命运。

女眷这边,更是惨不忍睹。兵丁们拿着名册,开始挨个清点、拉拽。平日里养尊处优、连手指头都怕碰伤的奶奶、小姐们,此刻被毫不留情地扯开互相紧握的手,推离彼此依靠的身体。珠钗被扯落,云鬓散乱,华美的衣裙在粗暴的动作下发出撕裂的声响。

“放开我女儿!放开她!” 一个年轻的媳妇死死抱住自己年仅十岁的女孩,像护崽的母兽,对着拖拽的兵丁又抓又咬。那兵丁不耐烦,抬脚便踹在她心窝,她痛得蜷缩在地,眼睁睁看着女儿哭喊着被夺走,眼神瞬间空洞,仿佛魂魄也随之而去了。

老夫人在方才吐血昏厥后,便被抬回了寿安堂,此刻那里也传来了兵丁的呵斥和丫鬟婆子惊恐的哭叫。这位曾执掌沈府数十年、享尽尊荣的老封君,不知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目睹这抄间的混乱,心中是何等光景。

王熙鸾依旧跪在原地,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她的膝盖,寒意顺着骨骼丝丝上爬。她没有去看被拖走的男丁,也没有去理会身边女眷的哭喊。她的目光,落在那些穿梭于亭台楼阁、库房厢房之间的兵丁和随后涌入的户部胥吏身上。

他们像是嗅到血腥味的蝗虫,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精美的紫檀木嵌象牙屏风被随意推倒,发出沉重的闷响;官窑烧制的雨过天青瓷瓶被顺手拿起,看了看底款,又或许嫌笨重不易携带,竟直接掼碎在地上,瓷片四溅;织金闪银的蜀锦杭缎被从箱笼里扯出来,胡乱堆在一起,沾满了泥泞的脚印;古籍字画更是遭了殃,或被撕扯,或被践踏,那些前人珍若性命的墨宝,此刻与废纸无异。

库房被彻底打开。里面尚未搬完的箱笼被一个个抬出,撬开。金银元宝、珠宝首饰、古玩玉器……在潮湿的空气中闪烁着冰冷而诱惑的光芒。胥吏们拿着账册,高声唱喝着物品名称、数量,旁边有人飞快记录。而兵丁们则虎视眈眈,偶尔趁人不备,迅速将一小锭银子或一枚金戒指塞进自己的靴筒或袖袋。彼此心照不宣,眼神交错间尽是贪婪。

一个胥吏从库房深处捧出一个紫檀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一匣龙眼大小的东珠,颗颗圆润莹白,在灰暗的天光下依然流转着温润的光华。那胥吏眼睛都直了,手微微发抖,四下瞟了一眼,见无人注意,飞快地合上盖子,将其塞入一旁早已准备好的、看似普通的麻布包袱里,动作娴熟无比。

王熙鸾认得那匣珠子,是南洋贡品,公公当年立下大功,先帝特赐的,价值连城。老夫人一直舍不得用,说是要留作传家。如今,传家宝却成了胥吏中饱私囊的私产。

她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更像是一种痉挛。

这还仅仅是开始。

府中的仆从下人,此刻也上演着各自的悲喜剧。

一些家生的、世代受沈府恩惠的老仆,跪在一旁瑟瑟发抖,面露悲戚,却不敢有任何动作。一些机灵的,则开始眼神乱转,寻找脱身的机会。更有那等平日里就有些刁滑、或自觉受了委屈的,此刻见大势已去,竟也动起了心思。

一个负责洒扫的二等丫鬟,趁乱溜回下人居处,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她这些年偷偷攒下的几件银锞子和一支鎏金簪子。她将包袱紧紧揣在怀里,猫着腰,想从后院的角门溜走。刚摸到门边,却被一个守在那里的兵丁拦住。

“干什么去?”兵丁厉声喝道。

丫鬟吓得扑通跪倒,连连磕头:“军爷行行好,放奴婢走吧!奴婢不是沈家的人,是卖身进来的,如今府里这样,求军爷给条活路!”说着,竟从怀里摸出那支鎏金簪子,颤抖着递上去,“这个……这个孝敬军爷……”

那兵丁瞥了簪子一眼,成色普通,嗤笑一声,一把夺过,却仍拦着门:“上头有令,府中一应人等,皆需盘查清楚,一个不许放走!滚回去!”

丫鬟的希望破灭,瘫坐在地,绝望地哭了起来。

也有成功的。王熙鸾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在外院负责采买的管事,平日里看着老实巴交,此刻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说动了一个看似小头目的锦衣卫,两人在假山后窃窃私语片刻,那管事悄悄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随后,那小头目挥了挥手,竟真的让两个心腹兵丁,掩护着那管事和他的一家老小,从一处僻静的墙根狗洞钻了出去,消失在混乱的街巷中。

树还未彻底倒下,猢狲们已开始各显神通,寻找各自的生路。忠义、恩情,在生存和利益的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王熙鸾的心腹大丫鬟染墨,趁着兵丁不注意,连滚带爬地扑到王熙鸾身边,哭着低声道:“奶奶!奶奶!我们怎么办?您快想想办法啊!”

王熙鸾缓缓转过头,看着染墨吓得惨白的小脸,目光空洞,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办法?还有什么办法……”

“可是……可是您不是早就……”染墨急得口不择言,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王熙鸾的衣袖。

王熙鸾知道她的意思。早在风声渐紧之时,她确实暗中转移了一小部分易于携带的细软,藏在了几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甚至在一些可靠的、或者说她以为可靠的陪嫁庄头、铺子掌柜那里寄存了些财物,以备不时之需。那是她作为当家主母,为家族留下的最后一点退路。

可如今看来,那些安排,是何等可笑。

寄存财物的庄头、掌柜,此刻还会认账吗?面对抄家的大罪,谁还敢与沈家扯上关系?只怕那些财物,早已改姓易主。至于藏在府中的,在这般掘地三尺的搜查下,又能保住几分?

欲望啊……她为自己留后路的私心,对财富的不舍,此刻看来,与那些争抢珠玉的兵丁胥吏,与那偷运东珠的胥吏,与那试图贿赂兵丁逃命的丫鬟管事,本质上又有何区别?不过都是这欲望泥潭里的挣扎罢了。

“没用的……”她喃喃道,像是在对染墨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都是徒劳……”

这时,几个户部的女吏走了过来,开始清点女眷。她们拿着名册,声音刻板而冰冷,如同在清点货物。

“沈王氏,熙鸾,年二十八,原任吏部尚书沈崇文长媳,当家主母。”一个女吏念到王熙鸾的名字,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很快被职业的冷漠覆盖。“带走,单独看管!”

两个粗壮的婆子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了王熙鸾。她没有反抗,甚至没有看她们一眼。染墨还想扑上来,被一个婆子不耐烦地推开,跌坐在泥水里。

王熙鸾被带离了那片混乱的庭院,穿过熟悉的回廊,走向府中一处偏僻的院落,那里将被暂时作为羁押重要女眷的场所。沿途,她看到更多的破坏与抢夺。

曾经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的戏台,此刻被砸得稀烂;曾经用来宴请宾客、摆满珍馐美味的白玉石桌,被推倒在地,裂成数块;曾经精心打理、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的花园,被践踏得一片狼藉,残红碎绿,混入泥泞……

她看到曾经在她面前毕恭毕敬、恨不得舔她鞋底的二房一个庶子,此刻正对着一个抄检的胥吏点头哈腰,偷偷指着某处,似乎在告密哪里还藏有财物,以期能让自己得到稍好一点的处置。

她看到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一向以沉稳干练着称的赵嬷嬷,此刻头发散乱,抱着一个包袱死死不撒手,里面是她积攒了一辈子的体己,正与一个试图抢夺的兵丁撕扯,状若疯癫。

她看到自己院里的一个小丫鬟,平日怯懦胆小,此刻却趁乱捡起地上一个滚落的金镯子,飞快地塞进嘴里,想吞下去,却被眼尖的兵丁发现,掐住喉咙,逼她吐出来,小丫鬟脸色涨得发紫,眼中满是恐惧与痛苦……

众生百态,丑态毕露,惨状纷呈。

在这棵名为“沈家”的参天大树轰然倒塌的瞬间,依附其上的藤蔓、寄居其上的猢狲,为了最后一滴汁液,为了最后一线生机,上演着最真实、也最残酷的戏剧。

王熙鸾被推进一间阴暗潮湿的厢房。房里已经关了几个有头有脸的女眷,包括二奶奶、三奶奶,以及几位老爷的姨娘。她们看到王熙鸾进来,眼神复杂,有怨恨(怨恨她这个当家主母没能挽救家族),有恐惧,也有那么一丝残留的、指望她能再想办法的希望。

王熙鸾没有理会她们,径直走到角落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窗外,兵丁的呵斥声、哭喊声、翻箱倒柜声依然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得意的笑声和争抢的咒骂。

她闭上眼。

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许多年前,沈府鼎盛时的某个秋日。天高云淡,菊花开得正好。老太爷坐在院中的摇椅上,儿孙绕膝,宾客盈门。她那时刚嫁进来不久,穿着簇新的百蝶穿花遍地金褙子,跟在婆婆身后招待女客,听着满座的奉承和笑语。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空气里弥漫着酒香、茶香和桂花甜香……那时只觉得,这样的日子,会天长地久,永远这般花团锦簇,烈火烹油。

谁能想到,不过十数载光阴,便是天翻地覆,繁华成空。

“金玉满堂,终归黄土……”

那算命先生的话,再次幽幽响起。

如今,金玉已被抄没,即将充入那无尽的皇家府库,或者落入私人的囊中。而这沈府的亭台楼阁,这雕梁画栋,不久之后,或许也会被赐予他人,或许会逐渐荒废,最终,也真的会归于黄土。

那他们这些人呢?这些曾经依附于这“金玉满堂”之上的人呢?

男丁流徙,九死一生;女眷为奴,永坠尘埃。

她王熙鸾,曾经高高在上的沈府大奶奶,日后又会是怎样的命运?是被发往哪个边陲苦寒之地?还是充入那座肮脏的教坊司?亦或是,被某个胥吏、兵丁看中,沦为玩物?

她不敢再想下去。

原来,褪去所有浮华,剥开权势与财富的外衣,生命本身的质地,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他们所追逐、所依仗的一切,在真正的风暴面前,如同沙筑的城堡,潮水一来,便消散无踪。

这树倒猢狲散的惨景,这众生在欲望破灭时的挣扎与丑态,便是对这浮华人生,最辛辣,也最真实的警示。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次被打开,一名女吏冷冰冰地喊道:“所有人,出来!上车!”

女眷们发出一阵惊恐的啜泣,互相搀扶着,颤抖着站起身。

王熙鸾也缓缓站了起来。她整理了一下早已褶皱不堪、沾满泥污的衣襟,捋了捋散乱的发丝,尽管这一切毫无意义。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最后一个走出房门。

院中,停着几辆破旧的、用来押送囚犯的青篷骡车。兵丁们粗暴地将女眷们一个个塞进车里,如同塞入一件件货物。

王熙鸾被推上其中一辆。车厢里黑暗、拥挤,弥漫着恐惧和绝望的气息。

骡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沈府门前的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仿佛在碾过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旧梦。

车帘晃动间,王熙鸾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曾经象征着无上荣耀与繁华的府邸。朱红的大门上,已经贴上了交叉的、盖着官印的封条,像两道狰狞的伤疤。石狮子依旧矗立,却再无往日威严,只显得孤寂而落寞。

树,已然倒了。

猢狲,也散尽了。

只剩下这无尽的荒凉,和一条望不到头的、漆黑的末路。

车轮声声,载着这一车破碎的梦与浮沉的欲望,驶向未知的、深不见底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