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漆彻底融化,赤红如血的封蜡滴落在青砖上,腾起一缕幽香,似陈年松脂混着铁锈的气息。
鎏金暗纹在日光下缓缓浮现,八个大字赫然显现——奉天承运,万民共鉴。
那八字如刀刻斧凿,每一笔都透着帝王亲授的威压,压得满殿文武心头一沉。
林济世颤巍巍上前,白须微抖,双手捧出诏盒内物。
四册文书整齐排列,封皮各异,却皆以玄铁为骨、金线缠角,显然出自宫中秘藏。
第一册《天机录》,墨色泛青,纸页薄如蝉翼,乃禁宫秘档抄本,记录贞和年间钦天监密奏:“北舆星象有异,主忠臣蒙冤,天地共怒”;
第二册《北舆册》,牛皮封面斑驳,内页详载边关屯粮实录——某年冬雪封山,谢帅命人掘冻土三尺种麦,春荒时以马草掺麸皮熬粥,救活饥民八万七千三百余人,账目清晰,连耗盐几斤几两都有记载;
第三册《厌胜图》,绘有谢家祖宅九处埋钉方位,每处皆标注时辰、咒法与毒引配比,图末一行小字触目惊心:“龙脉断则国运衰,三代绝嗣,非虚言也”;
最后一册《归魂名册》,素绢包角,无一字花哨。
翻开首页,三千七百二十一人姓名列阵如兵,籍贯、军职、死因一一注明。
末页朱砂批注,仅八字:全员殉国,无一降。
空气仿佛凝固了。
百官屏息,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一页页亡魂的名字。
萧老相站在阶下,脸色终于变了——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指尖掐进掌心,才稳住身形。
皇帝坐在龙椅上,手扶扶手,指节发白。
他想开口,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
“谁……来宣读?”他终于挤出一句,声音干涩。
无人应答。
太常寺卿低头避视,礼部尚书袖中双手直抖。
这些名字背后是十年血债,是朝廷亲手抹去的功勋,更是他们曾联名弹劾的“逆党”。
如今再念,岂非自打耳光?
就在这死寂之中,一道苍老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老臣愿诵!”
严松年越众而出,银发如霜,官服未整,显然是从家中急召而来。
但他腰背挺直,目光灼灼,捧起《归魂名册》时,双手竟无一丝颤抖。
他展开书页,深吸一口气,声如洪钟:
“张青山,河北人,守仓殉职,腹穿三矛……王铁柱,河南籍,雪夜巡营坠崖,尸骨未寻……赵二狗,江南户,护粮道战死,斩敌首六级……”
一个个名字落下,如同重锤砸在人心之上。
当念至“李大牛,陇西人,死守仓门三日,身中十七箭”时——
殿外忽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爹!是我爹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苏大山抱着儿子小石头跪在宫门外,满脸泪痕,衣衫褴褛,却是拼尽全力嘶吼:“我爹守了三天!他没偷一粒米!你们说他是贼!你们说他是叛将!可他到死都抱着粮袋啊——!”
百姓群中顿时爆发出低泣。
有人捶地痛哭,有人默默摘下帽子,有人咬破手指,在衣襟上写下“谢”字。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首苍凉古老的调子缓缓响起——
“北风起,黄沙走,
家书不到雁回头。
仓门血染三更雪,
孤魂不归陇西丘……”
是《归魂谣》。
当年北舆将士出征前夜,百姓所唱的送别曲。
十年来,它被禁传,被焚谱,却被无数人偷偷记在心里。
此刻,千人低吟,万人同声。
音浪滚滚而上,震得太极殿顶瓦片簌簌作响,梁尘纷落,仿佛连屋顶的蟠龙都在战栗。
谢云书立于苏晚晴身后,白衣猎猎,额角冷汗滑落,顺着眉骨淌入眼角,带来一阵刺痛。
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体内翻涌的旧毒。
那是幼时中毒未清,又被厌胜之术侵蚀经脉所致,每逢情绪剧烈便如万蚁噬心。
此刻,听着父亲旧部的名字一个个被唤醒,听着百姓为亡魂悲歌,他几乎站不稳。
指尖紧攥银针,针尾轻颤,借力支撑身形。
他知道,不能倒。
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站着看这场公道降临。
苏晚晴察觉异样,侧目一瞥,见他唇色泛青,额上冷汗涔涔,眼中已有血丝蔓延。
她心头一紧,不动声色将半幅袖子撕下,悄悄垫入他掌心,防止他脱力跌倒时银针反伤自己。
同时低声传音:“楚云飞!去取我随身药囊里的青瓷瓶,速煎三分,加半钱甘草引。”
楚云飞会意,悄然退下。
她目光扫过殿中百官,最终落在皇帝脸上——那张曾高高在上的脸,此刻写满了动摇与挣扎。
真相已如潮水涌来,不容回避。
而就在这万籁俱寂、唯余悲歌回荡之际——
冯公公忽然浑身一颤,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他双手抱头,肩背剧烈起伏,像是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巨压。
口中喃喃不止,声音极轻,却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来了……他们要动手了……二十年了……奴才撑不住了……”冯公公跪在青砖上的那一瞬,整座太极殿仿佛被抽去了筋骨,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他颤抖的双手捧出那半枚黑玉腰牌,漆黑如墨,边缘刻着一道狰狞的蛇形纹路——那是禁军副统领独有的信物,本该由皇帝亲授、世代承袭,如今却成了叛乱的凭证。
“奴才……奴才不敢欺君!”冯公公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一响,“二十年前,玄圭会劫我全家,逼我入局!他们说,若我不替他们传递消息、篡改药单、遮掩诏书……便将我妻儿尽数沉江!陛下啊,奴才只是一介内侍,护不住忠良,也逃不过刀斧,只能苟活于夹缝之中……可今晨收到兵变密令,我才知——他们要的不是权,是江山!是要让谢家血案永不见天日,要让陛下您……沦为傀儡啊!”
他声音嘶哑如裂帛,字字泣血,却像一把把利刃,直插人心。
满殿死寂。
百官垂首,无人敢言。
那些曾联名弹劾谢家“谋逆”的老臣,此刻脸色惨白如纸,有人腿软欲倒,被同僚悄悄扶住。
而站在苏晚晴身侧的谢云书,听见“篡改药单”四字时,瞳孔骤然一缩,指尖几乎捏断银针。
他缓缓抬头,目光穿过人群,死死盯住冯公公手中那枚黑玉牌——那纹路,与幼时在父亲书房暗格中见过的一模一样!
原来,当年那一碗“补身参汤”,竟是毒药开端?
林济世没有理会殿中的惊涛骇浪。
这位太医院老臣颤巍巍捧起《厌胜图》,翻至最后一页,又命人取来从谢家祠堂香炉下掘出的厌胜钉。
铜钉锈迹斑斑,但钉头符文清晰可辨。
他用放大铜镜一一对照图纸标注,呼吸越来越急促。
“主穴位置,子午交汇,癸水压龙脉……”他喃喃自语,忽然猛地抬头,声如惊雷,“此非民间巫蛊!这是‘九阴锁脉阵’!需精通医理者以人体经络推演,再由风水高人定穴布钉,两者缺一不可!此术早在三十年前就被先帝下令焚毁典籍,仅存三份手抄本,一份藏于太医院密室,一份随大内档案封存,最后一份……”他顿了顿,眼中寒光迸射,“就在萧老相府中!”
“轰”地一声,群臣哗然。
萧老相踉跄后退,脸色铁青:“你胡说什么!老夫从未涉猎此等邪术!”
“是不是邪术,验一验便知。”苏晚晴冷冷开口,第一次踏前一步。
她不再掩饰锋芒,目光如刀扫过众臣,“当年谁主张严查谢家?谁力排众议销毁边关军报?又是谁,在谢帅灵柩回京那日,亲自带人搜查遗物,连一片纸都不放过?若无内鬼配合,一封密奏怎会被截二十年?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会被抹成‘叛将’?”
她语速不快,却字字诛心。
就在这时,楚云飞疾步返回,手中托着一只青瓷小瓶。
苏晚晴不动声色接过,指尖轻点谢云书掌心,将药汁渡入其袖中暗袋。
他微微颔首,气息稍稳,但仍如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而皇帝,终于动了。
他缓缓起身,龙袍拖地,脚步沉重如负千钧。
他亲手接过林济世递来的《天机录》,翻开首页。
泛青的纸页上,一行苍劲笔迹跃入眼帘:
“永昌七年,帝疾,萧氏献方,实以慢性蚀心散代参汤,为期十年。”
笔迹熟悉得刺眼——那是先帝亲笔,盖有御书房私印,落款日期正是自己登基前一年。
时间仿佛静止。
皇帝的手开始颤抖,继而剧烈晃动,整册文书脱手坠地,砸在青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像是百年谎言终于崩塌的第一道裂痕。
他盯着那页纸,嘴角忽然扬起一丝诡异的弧度。
然后,低笑响起。
接着是狂笑。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震得梁柱嗡鸣,竟压过了殿外仍在回荡的《归魂谣》。
满殿悚然。
只有苏晚晴敏锐捕捉到那笑声背后的深渊——不是愤怒,不是悲痛,而是彻骨的荒诞与清醒后的剧痛。
她心头一凛:真相揭开了,但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