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荒原,风如刀割。
谢云书踏进这片死地时,天光尚未破晓。
断碑孤耸,像一具不肯倒下的尸骨,斜插在黄沙与碎石之间。
他站在碑前三步,脚底传来一阵异样的震颤——不是来自地面,而是从骨头缝里爬出来的冷意,顺着脊椎直冲脑门。
雷夯传他的鼓律,七步一停,步步踩在地脉节眼上。
他一步步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膝盖发软,胸口闷痛。
战魂脉在他体内翻涌,如同困兽嘶吼,提醒着他血脉深处那场未竟的战争。
第七步落定,他停下,取出一枚银针。
针细如发,却重若千钧。
那是谢家最后的信物,淬了祖血、炼过三十六道火的“封魂引”。
他指尖微颤,并非因惧,而是感应到了——地下有东西,在等他。
第九次落针。
银针轻轻刺入土层,仅入三分,忽然自行下沉,仿佛被什么力量吸了进去。
刹那间,大地轰鸣,沙土崩裂,一道黑铁长钉破土而出,足有臂粗,锈迹斑斑,钉身缠绕着几根白骨指节,紧紧扣住铁钉,似临死仍在挣扎。
是当年守仓的民夫。
他们没有战功,没有名字,只因拒绝交出粮册,被活埋于此,成了“九阴锁龙阵”的祭品。
谢云书盯着那白骨,呼吸一滞。
他缓缓卷起袖口,抽出第二根银针,划过手腕。
血,滴落。
鲜红的血珠落在锈铁之上,竟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如同雪落烈火。
那一瞬,缠绕铁钉的白骨微微松动,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俯身,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等你们太久了。”
话音落下,铁钉剧烈震颤,一声闷响自地底深处传来,宛如龙吟受困。
紧接着,整根铁钉开始龟裂,锈壳剥落,化为灰烬,随风而逝。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杏花村。
苏晚晴正守在第一缸“信义酱”前。
突然,酱醅剧烈翻涌,气泡连成一线,自缸底蜿蜒而上,竟在表面勾勒出一道星轨般的纹路——正是北境方位!
她瞳孔一缩,立刻提笔记录波动频率,手指稳得不像凡人。
“小春子!”她头也不抬,声音斩钉截铁,“备马,传令弦月卫所有据点:今日子时,听令而鸣,不得延误!”
小春子脸色一白,却不敢多问,转身冲入雨幕。
屋角,青鸾悄然现身,手中托着一只青瓷药盏。
她缓步走向萧老相府,裙裾无声。
安神汤照例要送,可今日汤底多了一味极淡的药粉——遇地气则显影,若有玄圭会之人靠近被毁之钉位,药粉即会浮现暗纹,预示敌踪已觉。
她轻轻将药盏放在书房外案上,眼角余光扫过廊下阴影——那里,一双靴尖微露,站了太久,一动不动。
她垂眸,退下。
江南,烟雨桥。
第二钉藏于桥心,伪装成镇水石兽的一颗眼珠。
谢云书换了一身游方郎中的打扮,背药箱,撑油纸伞,缓步登桥。
“此桥有病。”他指着石兽,语气笃定,“地气淤塞,三年内必发洪灾。”
围观百姓哗然。
不料话音未落,桥栏两侧忽闪出数道黑影。
玄圭会的人,早已候在此地。
“拿下!”为首的黑衣人冷笑,“朝廷通缉的逆党谢氏余孽,竟敢现身!”
谢云书不慌,反而笑了。
他缓缓放下伞,抬手摸向耳后——那里藏着第三枚陶丸。
但来不及了。
四名黑衣人同时扑来,刀光如练。
他侧身避过一刀,却被另一人踢中膝窝,单膝跪地。
剧痛袭来,战魂脉却在此刻被逼至极限。
他咬破舌尖,鲜血喷出,双眼瞬间泛起血色。
“嗡——”
银针离手!
如飞蛾投火,如流星坠地,精准钉入石兽双目之间的缝隙。
刹那,天地变色。
桥下河水骤然逆流三尺,浪头如龙抬头,又狠狠砸落。
整座古桥微震,石缝中渗出黑血般的液体,随即“咔嚓”一声,桥心裂开寸许。
那枚伪装成石兽眼珠的铁钉,寸寸崩裂,化为齑粉。
追兵齐齐跪倒,七窍流血,惨叫不绝。
地脉反噬,不容亵渎。
谢云书瘫坐在地,冷汗浸透衣衫。
他伸手探入怀中,触到一块油纸包着的咸萝卜——硬了,却还在。
他低笑一声,把萝卜贴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我还没陪你数完那些坛子。”他喃喃,“不能死。”
风渐起,云未散。
而在更远的西南,一片被浓雾笼罩的密林边缘,一座看似寻常的药炉静静燃烧,炉火青白,隐约可见灰烬中浮现出与断碑相似的“谢”字残痕。
北方沙地之下,铁钉虽毁,但九处阵眼,尚余七。
毒瘴未散,流沙未陷,幻音未起。
可那根银针,已挑断两索。
剩下的路,只会更险。第三日,西南密林。
毒瘴如墨,缠绕古木,整片山林仿佛被浸在腐坏的酒糟缸里,闷得人喘不过气。
谢云书伏在枯藤之下,唇色发青,指尖冰凉。
他已连破两钉,但玄圭会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这林中每一缕雾、每一片叶,皆是杀机。
他闭目凝神,鼻尖微动。
风从东南来,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酸腥味——那是瘴气与地下水交汇后生成的硫化物气息。
他缓缓取出银针,在掌心以血为引,轻轻一弹,针尖没入泥土三寸,偏东七分。
“差一刻。”他低语。
前世苏晚晴曾教他辨土:“酸则腐,碱则枯,唯有中和之地,脉气方活。”此刻他依她所授,借银针感应地脉回流的节奏,调整落针时辰。
不多时,地下传来一声轻响,如茧破丝裂,毒瘴骤然退散一线。
第三钉,毁。
与此同时,杏花村中,第三缸“信义酱”猛然泛起金光,气泡翻涌如沸泉,表面纹路勾勒出西南方位,脉动曲线陡升一波。
苏晚晴盯着那道轨迹,眸光灼灼:“他还在走。”
第四日,西北戈壁。
流沙坑深不见底,形如巨口。
谢云书一脚踏空,瞬间被黄沙吞没半身。
他不动声色,任沙粒裹挟身体下沉,只将银针含于舌下,借唾液延缓战魂脉暴走。
他知道,这是人为设陷——沙层之下,埋着第四枚铁钉,引动地力失衡,专为困杀破阵之人。
冷汗滑入眼眶,他却笑了。
“水重则沉,气浮则升。”苏晚晴的话再次浮现脑海。
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银针上,反手刺入自己肩井穴,以痛引脉,强行调动体内残存的地灵印记。
刹那间,沙面微震,一道无形气旋自他周身扩散,竟托起千斤流沙!
第五钉,断。
雷夯在百里外鼓台猛然睁眼,双手疾拍鼓面,一段新调脱口而出——《还脉调》第四章!
鼓声如龙吟穿云,传遍各州暗哨。
各地鼓坊悄然应和,曲未成,势已惊天。
第五日,中原幻音谷。
琴声幽幽,如泣如诉,勾起人心最深处的悔恨与执念。
谢云书立于石台中央,眼前幻象迭生:幼时母死火海,族人跪斩街头,姐姐代他饮下毒酒……他双目赤红,几乎要自毁银针,了断此生。
可就在这时,怀中那块咸萝卜硌了一下胸口。
他猛然一颤。
不是甜,不是香,是发酵的陈味——苏晚晴亲手腌制的坛子味道,经年不散,深入骨髓。
“最烈的真相藏在最深的发酵里。”她曾这样说。
他笑了,笑中带血。
抬手将最后一块陈年酱母贴在额心,任那浓烈酸香冲破神识迷障。
幻音崩裂,石台炸开,第五根铁钉暴露于月光之下。
银针落下,无声无息。
第六钉,破。
第六缸酱金光暴涨,苏晚晴提笔的手微微发抖。
她抬头望天,乌云密布,却似有龙影游走其间。
第七日,东海孤礁。
潮声怒吼,礁石如刀。
第七钉藏于海眼之上,需在寅时三刻,潮退露钉之时一击即中。
谢云书立于浪尖,衣衫尽碎,身上九道旧伤齐齐崩裂。
但他目光如铁,手中银针悬于半空,随海水酸碱之变微调角度。
风向偏南二度,水退三分——就是现在!
针出如电,直贯海底。
轰——!
海面腾起百丈水柱,第七钉碎成飞灰。
远处渔村,七口酱缸同时鸣响,宛如钟磬交击。
《还脉调》第七章成,天下鼓坊,暗流汹涌。
而第八钉,终现佛门禁地。
舍利塔高耸入云,金箔裹钉,梵音缭绕。
谢云书强闯山门,却被主持以“大悲锁魂咒”困住神识,七窍渗血,命悬一线。
千钧一发,他忆起那坛发酵三年的酱母,取出投入香炉。
浓香炸裂,如万蚁噬心,僧众五脏翻江倒海,经幡尽焚。
他趁机跃上塔顶,银针贯顶而下——
佛钉爆裂,塔铃齐碎!
归心祠内,千年长明灯骤然炽亮,仿佛有谁,在黑暗深处,睁开了眼。
谢云书跌坐塔檐,浑身浴血,手中银针仅余一根。
他低头,望着怀中那块早已干硬如石的咸萝卜,轻轻摩挲。
“还剩最后一步……”
夜风卷起残袍,吹向北方皇陵方向。
那里,黄土之下,一道铭刻着他家族耻辱的符咒,正缓缓渗出黑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