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尤其是在这秋末冬初的天津卫。海河之上,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如同巨大的白色幔帐,将整个太古码头笼罩其中,模糊了河岸的轮廓,也吞噬了远处城市的灯火。
空气中弥漫着刺骨的寒意,这寒意不仅来自海河上吹来的、夹杂着河水咸腥与淤泥腐殖质味道的冷风,更源自一种无形却又无比沉重的压抑感。
风像冰冷的刀子,轻易穿透人们厚重的棉衣,令码头上每一个不得不早早在此等候的人都不自觉地紧缩脖颈,瑟瑟发抖,呵出的白气瞬间便消散在浓雾里。
码头巨人般的龙门吊和起重机沉默地矗立着,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唯有其上安装的几盏大功率探照灯在全力工作,粗大的光柱刺破雾气,将原本用于停泊货轮的泊位区照得一片雪亮,纤毫毕现。光线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与雾气交织,形成一片朦胧而怪异的光晕,更添几分不真实感。
平日里的这个时间,英商太古洋行的码头早已是人声鼎沸、号子连天、火轮汽笛声轰鸣不止的热闹景象。苦力们喊着号子,扛着大大小小的包裹穿梭如织,吊臂起起落落,将从世界各地运来的货物卸下,又将中国的土产、原料装船运走。这里是北方最重要的口岸之一,是财富与忙碌的代名词。
然而今天,一切都迥然不同。一种异乎寻常的、令人心悸的冷清笼罩了这里。放眼向海河两岸望去,平日里一位难求的十六个深水泊位,此刻竟然空空如也,不见任何一艘货轮的踪影。
河面空旷得可怕,只有灰色的雾气在缓慢流淌,迷雾中偶尔传来水流拍岸的声音,反而更加衬托出这死寂般的宁静。这种反常的寂静,像一块巨石压在码头上每一个人的心头,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发酵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紧张与期待,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
与这冷清场面形成尖锐对比的,是码头上突然激增的人力。英租界董事会主席碧仙爵士、警务处处长、以及整个英租界的高级官员们,几乎悉数到场。他们穿着黑色的燕尾服,头上戴着礼帽,脸上带着刻意保持的严肃与矜持,三五成群地站在最靠近海河边的位置,低声交谈着,目光却不时地瞟向雾气迷蒙的河心方向。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身后那黑压压的警察队伍。中央巡捕房警察大队的白人警察,个个身材高大,穿着标准制服,手持李-恩菲尔德短步枪,腰佩手枪,组成了一道整齐的警戒线。
而中央巡捕房警察大队的后面,则是闻名津门的印度骑警队,这些来自英国殖民地的锡克教徒士兵,个头同样魁梧,面容黝黑,标志性的红色头巾,在探照灯下显得格外醒目,他们挎着战刀,骑在不停打着响鼻的战马上,沉默地站立着,如同铜铸的雕像。
这两支队伍,总数超过二百人,是天津英租界武装力量的核心精华,平日里绝不会轻易同时出动。他们此刻如此大规模地、全副武装地集结在这里,无疑在向所有知情人宣告:即将有足以影响租界乃至整个天津局势的重大事件发生。
五点五十分左右,一辆黑色的罗孚轿车无声地驶入码头,停在离人群稍远的一个阴影处。王汉彰率先下车,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环境,然后才为后座的詹姆士先生拉开车门。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秘密情报人员,詹姆士没有像那些租界高官一样聚拢在明亮显眼之处,而是习惯性地选择了一个相对昏暗、不易被注意却又视野开阔、能纵览全局的角落站定。
王汉彰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侧后方半步的位置,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快速而仔细地扫视着码头上不同寻常的警力布置、官员阵容以及那异常空旷的河面,试图从这些细节中拼凑出真相的轮廓。寒冷的空气似乎也冻结了声音,周围异常安静,只有远处警察偶尔的咳嗽声和战马发出的‘唏律律’的声响。
“先生,这到底是要干嘛啊?”王汉彰终于忍不住,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气声问道,目光依然保持着警惕。
“不会是英国国王要亲临天津吧?”他实在想象不出,除了国王陛下御驾亲临,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能让英租界摆出如此兴师动众、近乎戒严的架势。在他想来,或许只有那位远在伦敦、象征着大英帝国无上荣光的君主,才配得上这样的排场和警戒。
詹姆士闻言,嘴角微微向上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那是一种混合着优越感、自信和一丝神秘意味的表情。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投向雾霭沉沉的河面,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语调说道:“国王陛下固然身份尊贵,是世界瞩目的焦点,但他的到来,更多是象征性的。指望靠皇家的威严就让日本人在华北问题上退让分毫?”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冷峻而现实,“那是痴人说梦。王,你要记住,在这个弱肉强食、只认实力的世界里,尤其在这纷乱的远东,唯有坚船利炮,唯有冰冷的枪炮与灼热的子弹,才是最有效、最能让人,尤其是让我们的日本‘朋友’安静下来,坐下来认真聆听我们说话的语言。”
王汉彰正待继续追问这“语言”究竟具体何指,忽然间——
“呜——!”
一声无比雄浑、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如同洪荒巨兽的咆哮,毫无征兆地猛然撕裂了黎明时分虚假的宁静!这声音极具穿透力,仿佛来自遥远的海河入海口,又似乎近在咫尺,轰鸣着、震荡着,透过浓密的雾气,由远及近滚滚而来,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甚至连脚下的地面都似乎随之微微颤动。
就在汽笛声仍在空气中回荡之际,两道无比粗壮、炽白得令人无法逼视的强光,如同神话中巨人睁开的双目,猛地刺破了前方浓厚的白色雾墙!光柱所及之处,雾气剧烈地翻腾、消散,显露出其后隐藏的庞然大物。
一个巨大、狰狞、充满钢铁力量的黑色轮廓,在强光映衬和雾气缭绕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艘低矮而修长的军舰!它的舰体覆盖着暗哑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暗灰色装甲钢板,无数粗大的铆钉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接缝处,如同史前巨兽身上粗糙而坚韧的鳞片,充满了工业时代的暴力美学。
最令人心悸的是舰首处,一门粗壮得惊人的152毫米主炮,如同巨鳄的毒牙,凶悍地探出舷侧,傲然指向雾气朦胧的天津城方向。冰冷的炮管表面上,凝结着清晨的露珠,在探照灯和自身舰桥光线的照射下,泛着冷冽而致命的金属寒光。
主炮塔顶部,光学测距仪如同拥有自主生命般,正在缓慢而精准地水平转动,细微的机械声被引擎的轰鸣掩盖,但那动作本身,就像一头冷静的捕食者在浓雾中稳稳地锁定了猎物,令人望之胆寒,不寒而栗。
随着这艘钢铁巨兽以一种沉稳、威严且不可抗拒的姿态缓缓靠近太古码头,更多的细节映入王汉彰的眼帘。军舰甲板的两侧,各布置着一门3英寸高平两用炮,黑洞洞的炮口指向天空、
在舰桥、烟囱平台的各处要害位置,则可以看到4挺7.7毫米维克斯水冷式重机枪,它们被牢固地安装在可360度旋转的支架上,由穿着防水服的机枪手操控着,构成了密集的近程防空和反人员火力网。
舰尾处,同样安装着一门与舰首同型号的半封闭式单装炮塔,炮管同样涂着防反光哑光漆,确保在任何光线下都不会暴露自身位置,整体散发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高效的杀戮气息。
舰桥后方,矗立着一根轻型三脚桅杆,顶部安装着复杂的信号灯和长长的无线电天线。桅杆的中部,悬挂着蓝红相间的英国海军军旗(white Ensign),而在舰尾的独立旗杆上,那面为人所熟知的、象征着“日不落帝国”的米字旗(Union Jack),正在清晨的海河微风中猎猎作响。
舰首的装甲板上,用白色油漆清晰地喷涂着它的名字:“hmS cIcALA”。烟囱的上部,则用黑色油漆标注着它的舷号:“t71”。当它靠得更近时,王汉彰甚至能看到舰桥侧面镶嵌着一枚银色的金属徽章,图案是在绿色底色上的一只蝉形纹章(cicada),这正象征着它的舰名“cicala”(蝉)。
军舰!是英国人的军舰!
王汉彰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瞬间完全明白了詹姆士先生之前所说的“见证大英帝国的荣耀”究竟意味着什么。原来,英国人面对日本人在华北的步步紧逼,选择的不是外交上的无休止扯皮,而是直接调来了展示肌肉的海军力量!意图再明显不过:以这艘钢铁巨兽的绝对武力,来震慑日益猖獗、蠢蠢欲动的日本人!
尽管近年来日本军队在华北气焰嚣张,屡屡挑衅,但它的整体实力与统治全球数个世纪的大英帝国相比,就算是拍马也赶不上啊。单单就是眼前这艘军舰首尾那两门152毫米主炮,只需几发高爆弹,就足以将海光寺日本兵营之中的天津驻屯军司令部那点可怜的砖瓦营房和兵力炸得粉身碎骨、化为齑粉!这是一种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武力威慑。
然而,令人震惊的还在后面。
就在这艘“hmS cIcALA”号炮舰庞大的舰身完全驶出雾墙,其细节在探照灯下暴露无遗之时,在它身后的浓雾之中,又一个几乎同样庞大的黑影轮廓悄然显现。
另一艘军舰!
紧随其后,破开雾气,露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身形和武备。通过逐渐清晰的舰首名,王汉彰辨认出了它的名字:“hmS cockchafer”(金龟子号)。两艘姐妹舰,如同来自异世界的钢铁海怪,一前一后,以一种碾压一切的姿态,驶入了海河,锚泊在太古码头面前!
这还未完。在这两艘拥有致命火力的炮舰之后,发动机的轰鸣声越发密集响亮,雾气中接连驶出的是十余艘体型更为庞大、但看起来笨重一些的滚装运输船。它们像温顺的巨鲸,跟随着凶悍的领航者,依次缓缓靠上太古码头那异常空旷的泊位。
沉重的舷梯放下,重重地搭在码头上。随后,早已在船舱内待命多时的士兵们,开始如潮水般从船舱中有序地鱼贯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