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袅袅,在这片被血色与紫光浸染的诡异林地中,氤氲出一小片罕见的宁静。
陆子鸣端起那杯凡茶,又轻呷了一口,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茶杯,投向了遥远而模糊的两千多年前。
那眼神中的温柔与痛楚交织,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沉重了几分。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像是在讲述一个属于别人的、早已泛黄的故事,但其中压抑的情感,却让每个字都带着重量:
“两千多年前……呵,真是很久远了啊。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蕴灵境小修士,凭着一点微末的天资和满腔热血,在离玄境周边游历,渴望着见识更广阔的天地,追寻那虚无缥缈的大道。”
他的嘴角浮现一丝追忆的浅笑,那笑容干净而纯粹,与如今深不可测的他判若两人。
“然后,我就遇到了阿兰。”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身旁静静聆听的紫魂幽兰,眼神瞬间柔和得能滴出水来。
“她当时……真美啊。不是那种倾国倾城的容貌,而是一种……像山间清泉、林间曦光般的纯净与灵动。她好奇地看着我这个风尘仆仆、却眼神明亮的愣头青,主动跟我打招呼,问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后来我才知道,” 陆子鸣的笑容带上了苦涩,“她叫武馨兰,是真武境境主的女儿……嗯,是他上百个儿女中,并不受重视的一个。”
“上百个?” 陈昀眉梢微挑,插了一句。
这真武境的境主腰子真强大!
“嗯。” 陆子鸣点头,语气中透露出对九境顶层权力结构的漠然与讥讽。
“九境自数十万年前被某种力量统一以来,虽名义上分为九境,各有境主,但顶层早已固化。掌权者及其家族,牢牢掌控着绝大部分的修行资源、上古传承、秘境信息。门阀世家,高高在上,血脉与出身,决定了一切。”
他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种深沉的无奈与压抑的愤怒:“门第之念,在九境历经数十万年的演变与强化,早已根深蒂固,融入骨髓,成为不可逾越的天堑。”
“上层的大家族、大势力,垄断几乎全境的优质资源,他们的子弟从出生起就站在常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起点。功法、丹药、名师、秘境……应有尽有。他们可以任性妄为,可以视规则如无物,因为制定规则、维护规则的,本就是他们自己,或者与他们利益一体的人。”
“他们触犯了规则,那就改变规则!”
“而底层的修士,” 陆子鸣看向陈昀,眼中是看透一切的悲凉。
“即便资质再惊艳,悟性再超群,心志再坚韧,没有资源,没有传承,没有靠山,想要出头……难如登天!偶然出现一两个惊才绝艳的散修,要么被大势力招揽、同化,要么……就会因为触碰了某些利益,或者仅仅是因为‘出身低微却表现太过耀眼’,而莫名其妙地消失。”
“出生,在九境,几乎已经决定了你能达到的‘高度’。这是一个从开始就能看到结局的游戏,只是绝大多数人,不愿承认,或者无力改变。”
陈昀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
这种阶层固化、资源垄断的情况,在诸天万界同样存在,但似乎远没有九境这般赤裸裸和绝对。
九境更像是一个被精心设计好的、等级森严的封闭系统。
“所以,” 陆子鸣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当一个境主的女儿,哪怕是不受重视的女儿,和一个毫无背景、宛如蝼蚁的散修扯上关系,甚至……互生情愫时,这在真武境主和他的家族看来,不是浪漫,不是传奇,而是……奇耻大辱!是玷污了他们高贵的血脉,挑战了他们不可动摇的权威!”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荒诞:“很狗血,是不是?可这就是九境最真实、最残酷的一面。于是,追杀……开始了。无休无止,无所不用其极的追杀。来自真武境主麾下隐秘力量的追杀,来自那些想要讨好境主、或者单纯看我不顺眼的世家子弟的截杀……”
“只是,” 陆子鸣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仿佛有两团火焰在深处燃烧,“他们在追杀中,发现了一件让他们,甚至让后来亲自关注此事的真武境主都感到震惊的事情——我不仅没有轻易死掉,反而在一次次生死边缘的绝境中,修为突飞猛进,战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飙升!”
“我展现出的战斗天赋、悟性、以及对危机的本能直觉,让所有围杀我的人都感到胆寒。”
“真武境主注意到了我。” 陆子鸣的语气复杂,“他或许惊叹于我的天资,但更多的,是感到不安和……一种被冒犯的恼怒。一个底层的泥腿子,怎么配拥有如此天赋?又怎么配与他的女儿有所牵连?”
“他没有声张,反而更加死死地瞒着这件事,暗中加大了追杀的力度和层次,想要将我扼杀在‘意外’之中,维护他乃至整个九境上层默认的‘体面’与‘秩序’。”
陆子鸣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可惜,他没能如愿。后来,短短数百年……对,仅仅数百年,我便一路冲破关隘,踏入了融神境!”
数百年,从蕴灵到融神!
更何况是一个被不断追杀的散修!
陈昀眼中也闪过讶色,这已经不能简单用“天赋”来形容了。
“融神境,在九境已经算是高手,有资格开宗立派,或者成为一方巨擘的座上宾。”
陆子鸣继续道,“真武境主终于意识到,事情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一个不受控制、天赋恐怖、且对他充满恨意的融神境散修,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隐患和……笑话。”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眼中爆发出刻骨铭心的仇恨与痛苦,身体甚至微微颤抖:“但他……他没有选择和解,没有试图招揽,甚至没有亲自出手以雷霆之势将我镇压——虽然那时候他若全力出手,我确实未必能挡得住。”
陆子鸣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暴怒与悲怆:“他做了一件……让我至今想起来,都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神魂永镇炼狱的事情!”
“他……他派人秘密抓住了阿兰!然后,亲自带着被禁锢的阿兰,找到了我藏身的地方!”
陆子鸣的双拳紧握,指节捏得发白,周围的紫色魂能都因为他的情绪波动而微微荡漾。
“他当着我的面……” 陆子鸣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泪,“就那么……轻描淡写地,震碎了阿兰的心脉,抹杀了她的神魂!”
“他不是人!他是畜生!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用来当做打击敌人的工具!”
陆子鸣睚眦欲裂,怒吼出声,积压了两千年的悲痛与愤怒在这一刻几乎要喷薄而出。
身旁的紫魂幽兰也感应到他的痛苦,光华微微黯淡,发出无声的哀鸣。
陈昀静静地听着,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他能感受到那份跨越两千年依旧炽烈如初的恨意与绝望。
但他心中也有疑问,待陆子鸣情绪稍微平复,他才缓缓开口,问出了关键:
“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以他九阶修为,杀一个融神境的你,纵然你天赋异禀,应当也不难。何必多此一举,用如此残忍的方式刺激你?这除了加深仇恨,似乎并无太大益处,除非……”
陈昀目光深邃地看着陆子鸣:“除非,他杀不了你?或者……不能杀你?”
陆子鸣闻言,身体猛地一震,脸上那滔天的恨意与痛苦,骤然间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挣扎、犹豫乃至一丝悲哀的情绪所取代。
他沉默了,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身边的紫魂幽兰,仿佛那能给他勇气。
紫魂幽兰轻轻摇曳,一缕柔和的紫光拂过他的手臂,带着抚慰的力量。
良久,陆子鸣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郁结都排空。
他终于抬起头,迎向陈昀探究的目光,眼神变得异常复杂,缓缓说道:
“你说得对……他杀不了我。至少,在九境之内,他很难真正杀死我。”
他顿了顿,像是在揭开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沉重与讽刺的秘密,一字一句地低声道:
“因为……我是九境的‘气运之子’。”
“气运之子?” 陈昀眉头一皱,这个词他并非第一次听说,但在这种语境下,显然有着非同寻常的含义。
陆子鸣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嘲弄与无奈:“气运之子……集九境部分天地气运于一身,某种程度上,算是此方‘囚笼’世界自发孕育的‘天选之人’。在九境之内,我会受到冥冥中气运的庇护。”
他解释道,语气平淡,却说着足以让任何修士羡慕到疯狂的事实:“这种庇护,并非无敌,而是一种……极致的‘幸运’。”
“总能化险为夷,绝处逢生。陷入必死绝境,可能会恰好遇到秘境崩塌打开生路,或者仇敌突然内讧;需要某种资源突破时,可能随便走在路上就能捡到相关的天材地宝;甚至……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渴了面前就会出现清泉。”
“修行路上的瓶颈,也比常人更容易勘破,对功法神通的领悟,时常会有福至心灵般的顿悟。”
陈昀听得目瞪口呆,饶是他见多识广,心志坚定,此刻也忍不住微微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陆子鸣,仿佛在看什么稀世奇珍:“居然……还有这种人?天命所钟,气运加身?”
这简直就像是话本小说里的主角模板!
难怪他能以散修之身,在被追杀中逆势崛起,短短数百年踏入融神!
这不仅仅是天赋,更是开了挂啊!
陆子鸣看着陈昀惊讶的样子,苦笑了一下:“很不可思议,对吧?但这就是事实。或许,这也是九境这潭死水中,唯一一点不可控的‘变数’吧。”
“正是凭借这身气运,我才能以散修的身份,修行到如今的地步,才能一次次从真武境主的杀局中逃脱。”
他望向紫魂幽兰,眼神重新变得温柔而坚定:“也正是因为这气运,在我带着阿兰仅存的一缕残魂,侥幸逃到离玄境,近乎油尽灯枯、走投无路之时……”
我‘恰好’发现了这处紫魂林,又‘恰“好’在这林中最核心、魂煞最浓郁、却也最隐蔽安全的地方,‘恰好’找到了这株当时还处于胚胎孕育初期、尚未完全定型的紫魂幽兰!”
他伸出手,再次轻柔地触碰那冰凉的紫色花瓣,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叹息:“我将阿兰那微弱却执念不散的残魂,小心翼翼地引入这天地至宝的胚胎之中,以紫魂幽兰的魂道本源为基,以我自身气运为引,以这两千年时光为火……慢慢温养,等待她以另一种生命形态,苏醒,重生。”
故事讲到这里,真相大白。
一个关于门第之见、残酷屠杀、气运加身与漫长守候的故事。
九境的冰冷规则,真武境主的残忍无情,陆子鸣的逆天气运与深沉爱恋,交织成这段跨越两千年的悲歌与执念。
陈昀沉默了片刻,端起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没什么轰轰烈烈,没什么爱恨缠绵,也没什么惊心动魄。
就是个普普通通黄毛拐了大户人家的女儿,被人追杀的烂桥段。
只是这才是真实的,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不平凡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