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晨露，如同巫女林无声的泪水，凝结在每一片蕨叶的边缘。空气中弥漫着腐殖土与古老树木混合的独特气息，一种既代表着新生也象征着腐朽的味道。哈格林独自坐在她临时营地的一块黑曜石上，石头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皮甲，刺入她的骨髓，却远不及她内心的寒意。
她的世界，在昨天之前，是一座由仇恨精心搭建的宏伟神殿。每一个日夜，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挥舞刀刃，都是为了给这座神殿添砖加瓦，直到它高耸入云，足以让导师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而现在，这座神殿垮了。不是被外力摧毁，而是地基被釜底抽薪，顷刻间化作了漫天尘埃与一个巨大的、嘲讽般的空洞。
导师不是死于巫女林的背叛，而是死于保护她们的英勇。德库拉女巫团与巫女林长久以来的血腥仇杀，不过是莫拉丝阴影下的一场被精心编排的木偶戏。她，德库拉女巫团的首席女巫，最自豪的复仇化身，原来只是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被一个更强大的存在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可悲小丑。
空虚。
一种前所未有的、能吞噬一切的巨大空虚感，正从她灵魂的废墟中升起。它像一只无形的巨兽，贪婪地舔舐着她过往存在的每一寸意义。复仇的火焰熄灭了，只留下一片冰冷的灰烬。她失去了方向，仿佛一艘在无尽黑海中迷航的船，罗盘破碎，星辰隐匿。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交错的枝桠，望向那片被晨雾笼罩的天空。那双总是燃烧着憎恨与决心的紫色眼眸，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灰白。她想起了导师，那个将她从奴隶笼中救出，教她第一句咒语，第一次感受凯恩神力流淌的女人。她记忆中的导师，总是带着一丝悲悯和坚毅，即使在最残酷的训练中也是如此。她曾告诉哈格林：“仇恨是武器，但永远不要成为仇恨的奴隶，否则你将失去挥舞它的手。”
多年来，她以为自己是武器的主人。直到昨天，她才惊觉自己早已被这件武器本身所奴役、所吞噬。
她甚至错怪了导师的朋友。暮光姐妹，奈丝特拉与阿洛涵，她们是导师用生命去守护的存在。而她，却带着整个女巫团，将她们视为不共戴天的死敌，一次又一次地在巫女林边缘掀起血雨腥风。这份愚蠢和错位，让她感到一阵阵作呕的羞耻。
她缓缓站起身，冰冷的黑曜石在她身后仿佛一座墓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德库拉女巫团是她的责任，是导师留下的遗产。无论这份遗产曾被她引向多么错误的道路，她都必须将其拉回正轨。她可以迷茫，但女巫团不能。
她的眼神逐渐重新凝聚起光芒，不再是燃烧的火焰，而是一种淬炼过后的、冰冷坚硬的钢铁色泽。她深吸一口气，那股湿冷的空气仿佛也变得锐利起来。她对着营地阴影中的一名护卫发出了简短的命令。
“召集所有女巫队长，到中央林地。现在。”
中央林地是德库拉女巫团在巫女林边缘地带的一处临时集会点。这里地势开阔，几棵巨大的、不知名的古树扭曲着枝干，形成一个天然的穹顶。阳光穿过叶隙，投下斑驳的光点，却驱散不了此地的肃杀之气。
数十名德库拉女巫团的核心成员已经在此等候。她们都是哈格林最信任的副手和最精锐的战士，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鲜血，眼神中都带着黑暗精灵特有的骄傲与残忍。她们穿着统一的黑色皮甲，上面点缀着骸骨与利刃的饰物，腰间的凯恩祭刀在光影下闪烁着不祥的寒光。
她们低声交谈着，猜测着首席女巫突然召集她们的原因。是又要对巫女林发动新的攻势？还是那位新来的提利尔国王又提出了什么要求？空气中充满了疑问和一丝不易察气的不安。
当哈格林的身影出现在林地边缘时，所有的交谈声瞬间停止。女巫们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她们的领袖，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狂热。在她们心中，哈格林就是复仇的代名词，是德库拉女巫团的灵魂与旗帜。
哈格林一步步走到中央，她的步伐沉稳如初，但敏锐的女巫们还是从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以及那双深邃得有些可怕的眼眸中，读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用煽动性的话语点燃她们的战意，而是沉默地环视了一圈。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这些女人，她们中的一些人是她亲手训练出来的，另一些则是被她复仇的执念所吸引，从纳迦罗斯的各个角落汇聚而来。她们信任她，追随她，将生命与信仰都押在了她所构建的那个宏大的复仇目标之上。
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压在哈格林的胸口。
“姐妹们，”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林地的每一个角落。“我召集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一个事实。一个……关于我们信仰、我们仇恨、我们存在意义的事实。”
女巫们屏住了呼吸，预感到即将听到的话语将拥有何等的分量。
“多年以来，我告诉你们，我的导师，我们所有人的先驱，是被巫女林的木精灵背信弃义所害。我告诉你们，我们的使命，就是用她们的鲜血，来洗刷这份耻辱，告慰导师的亡魂。”
她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我错了。”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寂静的林地中炸响。女巫们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骚动如同水面的涟漪，从人群中扩散开来。
站在最前排的一位名叫玛丽达的女巫队长，是哈格林最狂热的追随者之一，她的脸上有一道从眉梢延伸到嘴角的狰狞伤疤，那是上次与木精灵战斗时留下的“荣耀”勋章。她上前一步，高声质问道：“首席！您在说什么？我们亲眼见过木精灵的背叛！我们姐妹的鲜血就洒在这片林地里！难道您被那个外来国王的花言巧语迷惑了吗？”
“住口，玛丽达！”另一位更年长、气质也更沉稳的女巫队长塞琳娜呵斥道，“让首席把话说完！”
哈格林抬手制止了即将爆发的争吵。她直视着玛丽达，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与悲哀。
“迷惑？不，是清醒。我才是那个被迷惑了最久的人。”她缓缓摇头，继续说道：“我见到了暮光姐妹，奈丝特拉与阿洛涵。她们……是导师的朋友。她们告诉了我真相，一个由提利尔国王李易铭证实、不容辩驳的真相。”
接着，哈格林将那个被尘封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述了出来。她讲到当年巫女林遭受了规模空前的野兽人狂潮的袭击，讲到德库拉女巫团是如何应巫女林的求援而来，讲到她的导师是如何在万军丛中，为了保护巫女林，力战至最后一刻。
她讲得异常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但每一个听到故事的女巫，都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所压抑的巨大痛苦。她们所仇恨的敌人，竟然是导师誓死守护的对象。她们引以为傲的复仇，竟然建立在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之上。
“那……那我们和巫女林的仇恨……”玛丽达的声音颤抖着，脸上的狂热被巨大的困惑所取代。
“是挑拨。”哈格林的声音冷了下来，那熟悉的、属于德库拉女巫首席的寒意再次浮现，“在我们导师阵亡，女巫团群龙无首之际，有人渗透了我们，也渗透了巫女林。他们伪造了命令，让我们误以为巫女林背叛了我们，率先攻击了她们的外围哨站。而在巫女林那边，他们看到的，则是刚刚并肩作战的盟友，在她们最虚弱的时候从背后捅了一刀。于是，仇恨的种子就此种下，在鲜血的浇灌下，长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参天大树。”
整个林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女巫们面面相觑，她们脸上的表情从震惊、怀疑，到愤怒，最终化为一种与哈格林感同身受的迷茫和空洞。她们的信仰崩塌了。她们为之战斗、为之牺牲的一切，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是谁……”塞琳娜低声问道，她的手紧紧握住了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哈格林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她缓缓吐出了那个名字，那个在纳迦罗斯代表着堕落、阴谋与无尽欲望的名字。
“莫拉丝。巫王之母，色孽的宠姬。”
这个名字像一颗炸弹，再次在人群中引起了剧烈的震动。莫拉丝！那可是站在纳迦罗斯权力顶端的女人，是连巫王马雷基斯都不得不忌惮三分的存在。她们的敌人，竟然是如此恐怖而强大的对手？
“我们……我们一直在与莫拉丝的影子作战？”一个年轻的女巫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恐惧。
“是的。”哈格林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们像一群无知的鬣狗，为了莫拉丝丢下的一块腐肉，相互撕咬了数百年。而她，就在纳迦隆德的神殿里，欣赏着这场由她亲手导演的闹剧，享受着我们的痛苦与死亡。”
玛丽达脸上的迷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扭曲、更加疯狂的愤怒。她猛地将祭刀插在地上，对着天空发出一声压抑的咆哮。她恨错了人！她脸上的伤疤，她死去的姐妹，所有的一切，都源于那个女人的恶意。
“杀了她！”玛丽达嘶吼道，“我们去纳迦隆德！为导师报仇！为我们死去的姐妹报仇！”
“杀了她！杀了她！”
复仇的火焰被重新点燃，但这一次，它指向了一个更加清晰、也更加危险的目标。女巫们的眼中再次燃烧起战意，但哈格林却敏锐地察觉到，在这片战意之下，还潜藏着一丝对莫拉丝这个名字的恐惧，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
“安静！”哈格林再次喝止了她们。她知道，光有愤怒是不够的。愤怒只会让她们像以前一样，成为另一场悲剧的燃料。
“莫拉丝不是巫女林那些孤僻的木精灵。她是盘踞在纳迦罗斯心脏的毒蛇，她的毒牙遍布整个王国。凭我们自己，冲到纳迦隆德，只会成为她神殿前花园里新的骸骨装饰。”哈格林冷酷地剖析着现实，浇熄了她们不切实际的幻想。
女巫们的热情冷却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现实感。是的，她们很强大，但在莫拉丝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德库拉女巫团的力量还远远不够。
林地里再次陷入沉默。空虚感又一次悄然袭来。既然旧的仇恨是假的，新的仇恨又遥不可及，那她们……该何去何从？
就在这片迷茫的寂静中，哈格林终于抛出了她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她的目光扫过所有女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们失去了目标，但我们找到了新的敌人。我们力量不足，但我们找到了一个强大的盟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哈格林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男人的身影。李易铭。那个来自提利尔的国王，他的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一切阴谋。他拥有强大的黑龙，忠诚的伴侣，以及一种与纳迦罗斯格格不入的、令人费解的沉稳气质。他毫不费力地揭开了自己的执念，却又没有流露出丝毫的轻蔑或嘲笑。他身上有一种巨大的谜团，也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在复仇的执念化为泡影，整个世界都变成一片废墟的时刻，这个男人的身影，就像是废墟中唯一矗立的黑色方尖碑。他强大，神秘，而且——他似乎能给她一个新的目标，一个新的方向，来填补那片噬人的空虚。
“提利尔的国王，纳迦罗斯的黑暗亲王李易铭。”哈格林缓缓说道，“他的两位王后——暮光姐妹，已与莫拉丝结下死仇。他拥有我们所不具备的力量、资源和战略眼光。更重要的是，我们的敌人是共同的。”
她停顿了一下，让女巫们消化这个信息。
“我决定，德库拉女巫团将追随李易铭国王。”
这句话比之前任何一句都更具冲击力。德库拉女巫团，这个桀骜不驯、从不向任何人低头的杀手姐妹会，要去追随一个男人？一个外来者？
玛丽达的眉头紧锁，但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在思考。塞琳娜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追随他，意味着我们要向他宣誓效忠吗？像那些卑躬屈膝的领主一样？”一名女巫队长带着怀疑的口吻问道。
“不。”哈格林摇头，“这不是臣服，是结盟。是一个更强大的复仇契约。我将与他立誓，我们将为他而战，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刀。而作为回报，他必须承诺，在未来的某一天，带领我们，将这把刀插进莫拉丝的心脏。”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力量，为“追随”这个词赋予了全新的、属于德库拉女巫团的定义。这不是软弱的依附，而是一次目标明确的战略投资。她们将自己的力量，投资给一个有能力为她们带来最终复仇的强大存在。
“为导师真正的死敌复仇……为我们被愚弄的数百年复仇……”玛丽达喃喃自语，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一种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专注的火焰。
“我同意。”塞琳娜第一个表态，她向哈格林单膝跪下，“首席的意志，就是德库拉女巫团的意志。无论前路是火焰还是深渊，我们都将追随您。”
“追随首席！”
“为复仇！”
一名又一名女巫队长单膝跪下，她们手中的祭刀拄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最终，包括玛丽达在内的所有核心成员，都向她们的领袖献上了自己的忠诚。
旧的篇章已经翻过，无论它曾多么血腥和辉煌。德库拉女巫团，在经历了信仰的崩塌与重建之后，终于找到了新的航向。
哈格林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姐妹们，心中的空虚感并未完全消失，但它不再是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它变成了一片等待开垦的荒原。而那颗名为“李易铭”的种子，已经被她亲手种下。
她不知道这颗种子未来会结出怎样的果实，是更甜美的复仇，还是更复杂的命运。但至少，她又有了一个可以为之浇灌、为之战斗的目标。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穿透巫女林的重重迷雾，望向远方。她的眼神中，已不再有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锐利如刀的野心与决断。
是时候，去向那位国王，献上她和她整个女巫团的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