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默的树裔哨兵的“护送”下,李易铭一行人的旅程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他们不再需要哈格林依靠那不可靠的直觉和魔法罗盘来辨别方向,因为这些森林的造物本身,就是最精准的活体地图。它们引领着他们穿过一片又一片光怪陆离的林地,绕开那些致命的魔法陷阱和潜伏在暗处的嗜血猛兽。
然而,这种“安全”的代价是自由的彻底丧失。他们被夹在哨兵队伍的中央,前后左右都是那些沉默的、闪烁着绿色晶石的树裔。它们就像是没有感情的狱卒,用无时无刻的注视,在三人周围构筑起一座无形的牢笼。一路上,除了必要的停歇,他们甚至不被允许有任何多余的交谈。每一个眼神的交汇,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处在那些绿色“眼睛”的严密监视之下。
这种心理上的压迫,远比在迷失之路中挣扎求生要来得更加折磨人。李易铭必须时刻维持着重伤垂死的虚弱状态,这对他旺盛的生命力和强大的精神力而言,本身就是一种酷刑。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体内奔涌,渴望着冲破这层伪装的束缚,但他只能将它们死死地压制住,任由那份扮演出来的“虚弱”渗透进自己的骨髓。他靠在阿丽莎的肩上,半闭着眼睛,看似昏昏沉沉,实则大脑在飞速地运转,分析着眼前的局势。
他们成功地让哨兵相信了他们的身份,并被“护送”向巫女林的核心。这证明哈格林的计划在第一步上是成功的。但是,这些哨兵的反应太过程序化,它们只是执行命令的傀儡。真正的问题在于,下达这个命令的暮光姐妹,她们到底在想什么?她们是真的出于同情,愿意庇护一位落难的“同族”君王,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阿丽莎的神经也绷紧到了极点。她搀扶着李易铭,感受着他身体的重量和那伪装出来的、微弱的心跳,内心的焦虑几乎要满溢出来。她不像李易铭那样善于多线程的思考,她的思维更直接。在她看来,他们此刻的处境无异于与狼共舞。这些树裔随时可能从“护卫”变成“刽子手”,而他们所要去面见的暮光姐妹,更是两个实力深不可测的未知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保护李易铭之上,哪怕这只是一个伪装的他。她甚至开始在脑海中预演,一旦伪装被戳穿,她该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以何种角度和力量,斩开一条血路,带着李易铭突围。
而哈格林,这位整场戏剧的导演,内心的情绪最为复杂。计划的顺利进行让她感到一丝自得,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更强大力量所牵引的不安。她原本以为,她会是这场游戏的主导者,利用李易铭的力量和“奥莱恩”的身份,来撬动巫女林的权力格局,为她导师的死复仇。但从这些哨兵的反应来看,她担心暮光姐妹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一切。她们不是被动的接受者,而是主动的布局者。这让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仿佛自己精心编排的剧本,只不过是别人更大剧本中的一小段过场。她低着头,看似恭顺地跟在队伍里,实则在脑海中疯狂地回忆着导师留下的所有关于暮光姐妹的记载,试图从中找出任何可以利用的线索或破绽。
就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他们被带领到了一处奇异的林间空地。这里似乎是哨兵们的一个临时集结点或换防处。空地的中央,有一口不断向外冒着柔和白光的泉水,泉水周围生长着一圈如同水晶般透明的巨大花朵。十几名与他们来时所见略有不同的哨兵——这些哨兵的“树皮”上多了一些银色的纹路——正静静地矗立在泉水边,仿佛在汲取着泉水的能量。
带领他们的那队树裔,将他们安置在空地边缘的一块巨石下,示意他们在此休息。然后,为首的哨兵走上前,与那队银纹哨兵开始用它们独特的光脉冲进行“交谈”。
机会,就在此刻。
哈格林对李易铭和阿丽莎使了一个极其隐晦的眼色。她的意思是,她要去“收集”一些饮水,这是一个绝佳的、可以短暂离开监视视线的借口。
李易铭心领神会,他虚弱地靠在石头上,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阿丽莎立刻会意,焦急地对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树裔比划着,指了指李易铭干裂的嘴唇,又指了指远处的泉水,脸上满是祈求的神色。
那个树裔的绿光闪烁了几下,似乎是在判断他们的请求。最终,它默许了。
哈格林拿起一个破旧的皮水袋,低着头,迈着卑微而蹒跚的步伐,小心翼翼地向泉水方向走去。她没有直接走向泉眼,而是走向了泉水流出形成的一条小溪的下游,那里距离正在“交谈”的哨兵们有一定距离,但又恰好能让她躲在一丛巨大的、伞盖般的蘑菇后面。
她的动作看似只是为了取水,但她全部的听觉和精神力,都像一张无形的网,撒向了那群正在用光交流的哨兵。她听不懂那种光的语言,但她能捕捉到光脉冲中所蕴含的、最基本的情绪和意念波动。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这些树裔的交流方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就在她准备放弃,打算另寻他法时,一阵清晰的、属于智慧生物的交谈声,从另一侧的树林中传来。
哈格林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立刻调整了自己的位置,让自己更深地藏在蘑菇的阴影下。
是两个木精灵斥候。他们身上穿着由树叶和藤蔓编织而成的伪装服,几乎与森林融为一体。他们显然不属于哨兵的序列,但看起来与这些树裔相处得十分融洽。他们一边走向泉水,一边低声交谈着,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一个“卑微的女卫”。
“……真没想到,那个‘狂猎之主’奥莱恩,居然真的敢跑到这里来。”其中一个声音较为年轻的斥候说道,语气中充满了不屑和鄙夷,“他在艾索洛伦悍然发动战争,葬送了我们多少同胞的生命,现在却像一条丧家之犬,摇着尾巴来乞求主人的庇护。”
“小声点,菲诺。”另一个较为年长的声音提醒道,“这是姐妹们的决定。她们说,森林的意志指引他来到这里,他身上有某种……‘宿命’的线索。”
“宿命?我看是死期才对!”年轻斥候冷哼一声,“阿洛涵主人肯定会亲手拧下他的脖子,用他的头骨做酒杯。我倒是好奇,奈丝特拉主人为什么会同意让他进来,她不是最痛恨这个为了所谓“猎神”每年发动“狂猎”毁灭生命的人吗?”
年长的斥候叹了口气:“奈丝特拉主人对这位‘失去树的王’仍然心生同情。谁知道姐妹们的想法呢?她们的智慧如同星空般深邃。我只知道,她们在几天前就预见到了奥莱恩的到来,并下达了命令,任何巡逻队遇到他,都不得伤害,只需将他‘请’回圣所即可。也许……她们是想当着所有森林精魂的面,公开审判他,以此来告慰那些在战争中逝去的亡魂吧。”
“但愿如此。”年轻斥候的声音里充满了快意,“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那个旧世界暴君跪地求饶的样子了。走吧,快点补充完泉水,我们还要去南边的‘哀嚎石阵’换防。”
两名斥候很快打满了水,匆匆离去。
蘑菇的阴影下,哈格林的身体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微微颤抖。她听到的信息量太大了,每一条都足以颠覆他们之前的全部计划。
第一,奥莱恩逃亡的消息,在这里已经不是秘密,而是人尽皆知的“流言”。
第二,暮光姐妹并非被动,她们是主动的,她们“预见”到了一切,并且发布了“迎接”的命令。他们这一路看似惊险的潜入,实际上完全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第三,也是最致命的一点,姐妹二人对“奥莱恩”的态度截然不同。一个(阿洛涵)想要杀之而后快,另一个(奈丝特拉)的态度则充满了未知。他们的命运,将取决于这对姐妹之间的一场博弈。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地攫住了哈格林的心脏。他们不是来寻求庇护的客人,他们是走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审判庭的囚犯!他们的伪装,非但没有成为护身符,反而成了一个将他们直接送上审判席的催命符!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慢慢地装满水袋,然后用同样卑微的姿态,一步步走回了巨石下。
她将水袋递给阿丽莎,在两人手指接触的瞬间,她用一股微弱的黑暗能量,将刚刚听到的关键信息,飞快地传递了过去。
阿丽莎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但她看向李易铭的眼神中,那份伪装的“焦急”里,已经掺杂了一丝真实的、无法掩饰的惊骇。
李易铭依旧闭着眼,但从阿丽莎那瞬间改变的能量场和哈格林传递过来的、带着颤栗的意念中,他已经将整个情况了然于心。
原来如此。
他心中非但没有感到恐惧,反而升起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兴奋感。他一直觉得事情太过顺利,现在,谜底终于揭晓了。这从来就不是一场关于伪装和欺骗的游戏,而是一场从一开始就牌面不对等的豪赌。他们自以为是的潜入,在对方眼中,不过是按图索骥的回归。
暮光姐妹……阿洛涵……奈丝特拉……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名字。一个嗜杀,一个未知。一个想让他死,一个态度不明。这反而让事情变得有趣起来。如果她们真的只是想杀“奥莱恩”,那么在他们进入巫女林的那一刻,就有无数种方法让他们悄无声息地死去。她们之所以大费周章地将他们“请”回去,必然有更深的目的。
审判?或许吧。但更有可能的,是他这个“奥莱恩”的身份,对于她们而言,有着某种特殊的“价值”。
流言,带来了恐惧。但恐惧的背后,也隐藏着机遇。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将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凶险。他不再是一个简单的伪装者,而是一个走在钢丝上的演员,舞台之下,是两位喜怒无常、手握他生杀大权的女神。他必须在她们的注视下,将这场戏演到极致,直到找出那个能让他反客为主的破局点。
那队银纹哨兵似乎已经完成了交接,它们走上前来,取代了之前的哨兵,继续引领着他们前行。
前方的森林,显得更加幽深、更加神秘。仿佛一张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李易铭在阿丽莎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跟上了队伍。他的脚步依旧蹒跚,他的呼吸依旧微弱,但他那双隐藏在乱发之下的眼眸深处,却燃烧起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的、属于猎手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