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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九两金 > 第35章 天下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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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巴的血腥与燥热,似乎还残留在陈九的皮肤上。

当他了离开战场,回到安定峡谷,那种恍如隔世的疲惫感就无时无刻从骨髓深处渗出。

然而,这份宁静之下,是整个世界正在剧烈滚动的暗流。

主屋,一盏煤油灯将两个沉默的人点亮。

梁伯坐在桌边,火光映照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也映照着他那头不知何时已然全白的头发。

他正慢条斯理地往烟袋里塞烟叶,用大拇指压实。

陈九坐在他对面,将一杯滚烫的茶水推了过去。

从古巴归来的这几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脑海中反复推演着那片血腥丛林里的见闻,以及它们背后所昭示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未来。

“最近的新鲜事也不少。”

梁伯擦拭的动作没有停,只是抬了抬眼皮,示意他继续。

“再去古巴,倒是看清了大清国的脸面。”

陈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讥讽,“我见到了陈兰彬大人和他那个调查团 。穿着朝廷的官服,说着圣贤的道理,可是在西班牙人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他们所谓的调查,不过是走个过场,写几份不痛不痒的文书,回去好给朝廷交差。

古巴的几万华工,在他们眼里,跟死了没什么两样。真正能让西班牙人忌惮的,不是他们那身官皮,而是英美的看法,是古巴独立军手里的枪,是那些愿意为自己拼命的同胞的血。”

他端起茶杯,滚烫的茶水却丝毫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心。

“就算是早就看透了,也难免寒心。指望朝廷,比指望海龙王下金蛋还靠不住。咱们这些海外的孤魂野鬼,想活下去,终究只能靠自己。”

“第二样,是英国人的手段。”

他的思绪飘向了更遥远的南洋。“就在今年年初,英国人在马来半岛的霹雳州,跟当地的苏丹和华人会党头目,签了一份《邦咯条约》。梁伯,您知道他们是怎么得手的吗?”

梁伯摇了摇头。

“借刀杀人,分而治之。”

陈九一字一句地说道,“霹雳州盛产锡矿,那里的华人矿工,分成了两个大帮派,一个是义兴,一个是海山。

这两个帮派,为了抢矿山,抢水源,打了很多年,血流成河。

马来人自己的苏丹王位,也闹内讧。

英国人就看准了这个机会,他们先是挑拨离间,让华人斗华人,马来人斗马来人,等所有人都打得精疲力尽,他们再站出来当调停人。

一份条约,就轻而易举地扶持了一个亲英的苏丹,还在霹雳州安插了一个叫伯奇的英国参政司,把整个州的税收和行政大权,都牢牢攥在了手里。他们兵不血刃,就成了一个国家真正的主人。”

这番话,让梁伯叼烟袋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光。

当年,太平天国是如何在清妖和洋人的内外夹击下,一步步走向败亡。

这些事,他年纪轻时还不懂,只顾着骂,洋人的军官训练和指挥中国人?洋枪洋炮打得他们喘不过来气。

如今在异国他乡,飘零久了,看得多了,心里才渐渐明白。

这些鬼佬在华的根本目标是获取最大的经济和政治利益。

经过两次入侵,他们已经通过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从清政府手中获得了通商、协定关税、治外法权、片面最惠国待遇等诸多特权。

看似通商,实则几跟殖民无异。

这个大清虽然腐败无能,但在列强的武力胁迫下,已经学会了如何“合作”。它是一个可以被控制、被预测的“伙伴”。

西方诸国可以通过外交讹诈和军事威胁,不断从这个虚弱的政权身上榨取利益。

而他们起义时,就公开宣布不承认清政府签订的一切不平等条约。

一旦他们真的成功,这些鬼佬通过战争得来的一切在华特权都将化为泡影,他们需要面对一个全新的、可能更加强大的民族主义政权,重新进行艰难的谈判甚至战争。

在“一个听话的、可以持续敲诈的旧政权”和一个“可能推翻一切、难以控制的新政权”之间,这些人的选择几乎是必然的。

而,最重要的,也是陈九最近才悟到,说给他听的。

他们是农民起义,纯粹到不能更纯粹的农民起义。

南方杀了一个遍。

站在了除了农民之外所有人的对立面,士绅,官员,洋人......

一场成功的农民革命,对于在全球拥有大量殖民地的英法等国来说,无异于为自己的殖民地树立了一个危险的榜样。

他们绝不希望看到这种成功的例子。

古巴独立战争几乎把西班牙拖入战争泥潭,但仍然要打,死活都要打。

立场和阶级决定了太多事情的走向。

“这帮红毛鬼,心思忒毒。”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他们的毒,还不止于此。”陈九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

“还有美国人的耐心。”

“夏威夷群岛,您知道吧?那里的国王卡拉卡瓦,这个月正在访问美国。

报纸上说得天花乱坠,又是国会接见,又是总统宴请,给足了面子。

可这背后是什么?是美国那些种甘蔗、开糖厂的大老板们,想要跟夏威夷签一份《互惠条约》。

这条约听着好听,免关税,做生意。可一旦签了,夏威夷的糖就能免税进入美国,他们的经济就跟美国彻底绑死了。到时候,夏威夷种什么,卖什么,卖多少钱,就全由美国人说了算。他们不用一兵一卒,就能把一个独立的王国,变成他们自家的后花园和甘蔗田。温水煮青蛙,这比英国人的手段,更高明,也更可怕。”

这些接连不断的大国手段,沉甸甸地压在陈九的心头。

英国人的“分而治之”,美国人的“经济绞杀”,以及大清国那无可救药的“麻木无能”。这便是1874年的秋天,整个世界运转的真实逻辑。

而这一切的背后,还有一个更巨大的阴影。

“去年开始的这场大恐慌,才刚刚开始啊。

东部的银行、工厂倒了一大片,西部的铁路公司也跟着破产。所有人都缺钱,所有人都红了眼。越是这个时候,他们这些白人国家,就越会像饿疯了的狼一样,到处寻找猎物。南洋的锡矿,夏威夷的蔗糖,还有我们……”

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外那片黑暗,“萨城那片刚刚能长出粮食的地,还有这里,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块最鲜美的肥肉。”

梁伯久久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走到陈九身边,为他那已经空了的茶杯续上水。

“阿九,”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落寞,“我老了。”

陈九猛地抬起头。

“以前跟着天王打仗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不过是怎么攻下眼前这座城,怎么打赢下一场仗。再后来,跟着你到了金山,我想的,是怎么护着咱们这几百个兄弟,不被人欺负,能有口饭吃。”

梁伯伸出手,在灯光下端详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

“可现在,你说的很多我听不懂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些,什么条约,什么会党,什么国王……这些东西,离我太远了。我的脑子,还有我这杆老枪,跟不上趟了。”

他缓缓地抬起手,有些迟疑地,想要像以前那样,去摸一摸陈九的头,手伸到一半,却又停在了空中,最后,只是重重地落在了陈九的肩膀上。

“我这头头发,不知不觉,全都白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记性也差了,前几天的事,一转眼就忘。晚上睡觉,骨头缝里都是凉的。我知道,我这条命,是时候该歇歇了。”

陈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阵阵地发紧。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说的那些,我都信。”

梁伯的目光穿过窗户,望向远方那片在夜色中沉默的土地,眼神里有欣慰,有骄傲,更有掩饰不住的担忧,

“你比我,比阿昌,比我们所有人都看得远。”

他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一眼陈九,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属于长辈的、深沉的慈爱与不舍。

“这些事都不必再找我商量,以后……都要靠你了。”

说完,他不再言语,只是转身,拿起那杆烟袋,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出了房间。

只留下陈九一个人,独自面对着那盏在夜风中摇曳的孤灯,和那份沉甸甸的重担。

————————————————————————

费城,宾夕法尼亚女子医学院。

深秋的常春藤爬满了红砖教学楼的墙壁,叶子由绿转黄,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的美感。

对于林怀舟而言,这里的生活,就像这藤蔓一样,看似诗意,实则每一寸向上攀爬的努力,都伴随着与生俱来的挣扎。

解剖室里,福尔马林的气味刺鼻而又熟悉。

林怀舟穿着一身白色罩袍,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正专注地俯身在解剖台前。

她的手中,一把小巧的手术刀稳得像磐石,正小心翼翼地分离着一具尸体上精细的神经与血管。

她的动作精准、优雅,带着一种对生命结构的敬畏,引得身旁几位同学和指导老师都投来赞许的目光。

在学术上,她是无可争议的佼佼者。

她仅用了一年就学会了复杂难懂的拉丁文。

无论是繁复的拉丁文病理学名词,还是对药物剂量的精密计算,她都游刃有余。

然而,当她脱下罩袍,走出这间充满了科学与理性的庇护所时,另一场无声的战争便如影随形。

作为学院里极少数的非白人面孔,那些同样在为女性进入医学领域而奋斗的白人女同学,她们在面对男权社会的歧视时是同盟,但在面对她这张东方面孔时,却又成了不自觉的压迫者。

这是一种微妙而又无处不在的排挤。

在课堂讨论时,她的发言总会被有意无意地忽略。

在食堂里,她坐的那张桌子,周围总是空着几个位置。

在宿舍的走廊里,总能听到她走过时瞬间低下去的、夹杂着轻蔑笑声的耳语。

她们嫉妒她的聪慧,却又鄙夷她的出身。

她们将她视作一个来自“未开化”国度的、不该与她们分享这份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的“异类”。

林怀舟选择了忍耐。

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业之中,用优异的成绩作为自己无声的回应。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优秀,就能赢得尊重。

然而,她低估了偏见的根深蒂固。

那天下午,在化学实验室里,冲突终于爆发。

带领她们做实验的,是一个名叫凯瑟琳的、家境优渥的波士顿女孩。她一直对林怀舟怀有敌意,常常在言语间夹枪带棒。

“哦,林小姐,”凯瑟琳看着林怀舟精准地完成了试剂的配比,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道,“你的手可真稳。就像那些在加州为我们修建铁路的苦力一样,天生就适合做这种精细的、不需要动脑子的活儿。”

这句话狠狠地刺入了林怀舟的心里。

“苦力”这个词,带着刺耳的种族歧视,让她想起了那些在枕木下被掩埋的同胞尸骨,想起了陈九眼中那抹深刻的伤痛。

她放下手中的试管,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凯瑟琳:“凯瑟琳小姐,请你收回你的话。我的同胞是建设者,不是你口中的苦力。而且,医学,需要的是头脑,不是肤色。”

“头脑?”凯瑟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身边的几个女孩也跟着嗤笑起来。

“你们的头脑里除了鸦片和辫子,还有什么?别忘了,你们能站在这里,是因为我们文明的恩赐!”

“我们不需要你的恩赐!”

林怀舟的声音也提高了,“我的学业成绩也是通过努力得来的!”

“努力?还是靠着某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凯瑟琳的眼神变得恶毒起来,“我听说,东方来的女人,都很会取悦男人……”

“啪!”

林怀舟再也无法忍受,她扬起手,狠狠地给了凯瑟琳一个耳光。

整个实验室瞬间陷入了死寂。

凯瑟琳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随即发出一声尖叫,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疯了一样向林怀舟扑了过来。

两个平日里文静的医学生,此刻却像街头的泼妇一样撕打在一起。

凯瑟琳的指甲又长又尖,她胡乱地在林怀舟的脸上、脖子上抓挠着。

林怀舟从小虽读诗书,却也并非娇弱的闺阁女子,她抓住对方的头发,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推开。

混乱中,凯瑟琳尖利的指甲,狠狠地划过了林怀舟的左边脸颊。

一道火辣辣的刺痛传来。

林怀舟下意识地用手一摸,指尖传来一阵湿热的黏腻。是血。

她呆住了。

那股支撑着她的愤怒,在那一瞬间,如同被抽空的空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冷的委屈与绝望。

她不再反抗,任由被拉开的凯瑟琳还在那里疯狂地咒骂。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泪,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那晚,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脸颊上那道清晰的、已经微微红肿的血痕。

那道伤疤不深,或许过几天就会愈合,不留痕迹。但它却像一道烙印,将她所有的骄傲、坚强和伪装,都撕得粉碎。

她不是为那点皮肉之痛而哭。她哭的是,自己拼尽全力想要融入这个世界,却最终还是被这个世界用最粗暴的方式,刻上了“异类”的标记。

她哭的是,自己远渡重洋,忍受着孤独与歧视,追求着一个看似崇高的理想,可是在内心最深处,她依旧是那个传统的、渴望着被一个男人所珍视的、渺小的女人。

她捂着脸,身体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终于失声痛哭。

“他夸过我这张脸好看……”

“我……我是要留着……嫁给他的啊……”

那压抑了太久的、最卑微也最真挚的念想,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坝,化作了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无人听闻的悲鸣。

——————————————————

旧金山诺布山。

利兰·斯坦福刚刚搬进了他那座位于加州街的、仿照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建造的宏伟府邸 。

宅邸内,从法国进口的水晶吊灯,到铺满地面的波斯地毯,无一不在炫耀着主人那富可敌国的财富。

然而,在这份令人窒息的奢华之下,却涌动着一股同样令人窒息的恐慌。

斯坦福独自一人俯瞰着山下的城市和远方那片灰色的海湾。他手中端着一杯未动的白兰地,眉头紧锁,那张总是挂着政治家式和煦微笑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阴郁。

一年前由杰伊·库克银行破产点燃的金融恐慌,如今已成燎原之势,彻底席卷了整个美国。

铁路,这个曾经被视为国家未来的黄金产业,此刻却成了这场灾难的震中。

短短两年,全国三百六十四家铁路公司中,有八十九家宣告破产。

无数曾经风光无限的“大亨”,一夜之间变成了不名一文的穷光蛋。

中央太平洋铁路,这个由他和另外三位“巨头”一手打造的帝国,虽然凭借着垄断地位和雄厚的资本勉强支撑,但也已是风雨飘摇。

公司的股票在交易所里被人像垃圾一样抛售,曾经趋之若鹜的投资者如今避之唯恐不及,银行的信贷渠道也已完全冻结。

“利兰,还在为那些账目烦心吗?”

一个粗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科利斯·亨廷顿走了进来。

他身材瘦削,眼神锐利。

作为“四巨头”中最精明、也最冷酷的一个,他永远是那个在危机中嗅到机会的人。

“烦心?”斯坦福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自嘲,

“我是在庆幸,科利斯。庆幸我们当初没有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他走到巨大的办公桌后,拿起一份财务报表,扔给亨廷顿。

“联合太平洋那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东部的那些蠢货,除了会向政府伸手要钱,什么都不会。这场风暴,足以把他们彻底淹死。”

“而我们,”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不仅要活下来,还要趁着洪水,把那些被淹死的家伙的地盘,全都吞下来!”

亨廷顿的脸上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斯坦福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南太平洋铁路的计划,可以加快了。”

斯坦福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从加州一路向南,直至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东部的铁路网已经瘫痪,这是我们向南扩张,打通第二条横贯大陆铁路的最好时机。我已经让克罗克着手组建一个新的公司,就叫西部开发公司,用它来承接南太平洋铁路的建设。

还是老办法,左手倒右手,把政府的补贴和投资者的钱,稳稳当当地装进我们自己的口袋。”

这是一种他们早已驾轻就熟的资本游戏,通过成立空壳承包公司,虚报建设成本,将巨额的公共资金转化为私人财富。

“但是,光有铁路还不够。”

斯坦福的目光,越过地图,投向了更广阔的太平洋,“科利斯,我们真正的未来,在海上。”

他站起身,走到另一张桌前,上面铺着一张巨大的世界航运图。

“太平洋邮船公司的那些混蛋,以为趁着危机就能摆脱我们。他们宁愿用自己的船,把货物和乘客从巴拿马绕一个大圈,也不愿意走我们的铁路。他们这是在自掘坟墓。”

“我已经派人去和英国的白星航运公司谈妥了。”

“我们将合资成立一家新的轮船公司,就叫东西方轮船公司。白星公司提供船只和英国军官,我们提供廉价的水手和货源。他们的海洋号是现在大西洋上最快的船,把它调到太平洋来,从香港到旧金山,只需要十六天,比太平洋邮船公司的船快了整整八天!”

“我要用绝对的速度优势,彻底摧毁他们的客运和货运业务。我要让所有从亚洲来的货物和人,都只能通过我们的码头,登上我们的火车!从旧金山到纽约,从太平洋到大西洋,都将是我们的天下!”

他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的野心之火。

对于他这样的资本巨鳄而言,经济危机不是末日,而是一场重新洗牌的盛宴。

它会淘汰弱者,而让真正的强者,变得更加强大,更加无可匹敌。

“旧金山商会的那帮小商人,最近不是在闹着要政府管制我们的运费吗?”

斯坦福冷笑一声,脸上充满了不屑 ,“等我把海上的航线也攥在手里,他们就会明白,跟我们作对,是什么下场。到时候,他们要么乖乖地接受我的价格,要么,就等着他们的货物烂在码头上吧。”

他将杯中的白兰地一饮而尽,

“你的蓝图很宏伟,宏伟得就像这座宅子。但建这座宅子需要金子,你说的那些计划,需要的金子能把这里堆满。”

亨廷顿的语气变得更加尖锐,“银行已经不会再给我们一个子儿了。南太平洋的工程款从哪里来?跟白星公司成立新公司,我们拿什么出资?靠我们那点储备金吗?”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巴拿马地峡上。

“你以为太平洋邮船的那些人是傻子吗?他们背后站着的是杰伊·古尔德。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我们动他的蛋糕,他会用华尔街所有的力量来反击,他会煽动国会,把我们描绘成垄断的恶魔。”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斯坦福的脸上,带着一丝审视的冷酷。

“还有你说的廉价水手。我猜,你指的是中国人吧?我们在铁路上用他们,是因为他们死在内华达的雪山里也没人过问。但是现在不一样,那些该死的辫子佬现在都被人管得死死的,多少工程和工厂都在闹用工荒?连旧金山的地痞流氓都知道,骂他们,那些黄皮多半低着头就走,敢动手,第二天就会被扒光衣服仍在主街道路口!现在连咱们都不得不去用那些醉醺醺的爱尔兰人!

还有。在海上也不一样,利兰。

旧金山现在是什么风向你很清楚,那些白人工会恨不得把每一个中国人都扔进海里。我们大规模地在船上用他们,等于是在这个火药桶上点火。政治上的麻烦,会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身体前倾,双手交叉。

“我不是在质疑你的野心,利兰。我是在问,为了实现这个野心,代价是什么?钱、敌人和政治风险,这三样,我们每一步都得算得清清楚楚。”

“我会去找那个中国人谈。”

斯坦福沉默了好一会,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见鬼,他因为陈九手里捏着的东西已经尽可能避开那个黑发男人,怎么做生意也绕不开他?

F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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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金山湾的轮廓第一次出现在海平面上时,甲板上死寂的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骚动。

陈伟混在数百个同样面黄肌瘦、留着长辫的同乡之间,紧紧攥着自己那件单薄的行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广州城里那个烟雾缭绕的地下赌档中听来的名字——九爷。

那是一个传说,一个在太平洋两岸都被敬畏地提起的名号。

人们说,在旧金山,只要是华人能做的事,就没有九爷插不了手的。

跟着九爷,就能体面地赚钱,就能衣锦还乡。

正是这个名字,让他咬碎了牙,按下了那份“洋契”的红手印,将自己未来五年的血汗抵押了出去。

船靠了岸,他们像牲口一样被赶下船,随即被一辆辆闷罐马车拉进了那片传说中的“唐人街”。

这里没有传说中的黄金铺地,只有狭窄的街道、密密麻麻的木楼。

他们被带进一个巨大的货仓改造的会馆里,几百号人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着命运的发落。

队伍尽头,几个戴着瓜皮帽、穿着马褂的先生正坐在长桌后,一边用毛笔飞快地记录着什么,一边仔仔细细地盘问着。

陈伟紧张地观察着。

队伍盘问结束后被分成了两股。

一股是“长期工”,那些人多是体格壮硕、神情麻木的乡下汉子,想在金山落脚扎根或者是挣个八年或者十年的辛苦钱,登记完后就被直接带走,

听旁边的人议论,他们多半是要被送去萨克拉门托的农场,或是更北边遥远的不列颠哥伦比亚修铁路、开矿山,一去就是好几年。

另一股是“短期工”,各行各业都有,好多都是指望着早赚钱早带回去。

他们则会被详细盘问特长和意愿。

陈伟看到,一个会做饭的被分去了餐馆,一个手脚麻利的被指去了洗衣房,还有几个看起来精明些的,则进了本地的工厂。

他手心里全是汗,他不想去农场,那和在广东乡下有何区别?

他来这里,是为了见识那个叫“九爷”的人所掌控的世界。

“下一个!”一个精瘦的账房先生头也不抬,毛笔尖在蘸满了墨的砚台里顿了顿,

“姓名,籍贯,年龄?”

“陈伟,广东新会人,今年……二十。”

陈伟往前凑了一步,声音有些发颤。

那个陌生的账房抬眼看了他一下,似乎看出了他那股什么不懂的劲儿,摇了摇头。

“经谁的手来的?广州的福生堂还是澳门的路子、还是香港的合记?”账房先生的语速很快,像是在背诵一段烂熟于心的口诀。

“是……是广州的福生堂,齐二爷的路子。”

陈伟老实回答,这是他在上船前被反复叮嘱过的。

“呵,记好了,在金山,这里没有什么二爷三爷四爷五爷,只有九爷,知道吗?”

陈伟慌不迭地点了点头。

“契约工?”

账房先生的笔停了一下,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是,签了五年的。”

账房先生咂了咂嘴,低声嘟囔了一句陈伟刚好能听见的话:“又是福生堂的……叼,回头又得分一笔钱给那帮….”

他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嫌恶,随即又低下头去,在名册的一个角落里重重地画了个记号,似乎要把这笔额外的支出算在陈伟头上。

陈伟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这个记号意味着什么,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识字吗?有什么手艺?别说你就会种地。”账房先生的口气变得更加不耐烦。

“不……不识字。”

“手艺…也没有。小的在新会县和广州城一直厮混,三教九流的都懂一些…..”

“还有,还有在广州给洋人打工时,学过一点……一点英文。”

这话一出,那账房先生终于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兴趣。

他上下打量了陈伟一番,随即在名册上一个不同的区域画了个圈。

“去那边等着。”他指了指一个角落。

陈伟被分到了一小撮人里。

他心中忐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好是坏。

直到一个穿着西式马甲的华人领班走过来,用生硬的粤语对他们说:“你们几个,运气不错。跟我走,去巴尔巴利海岸太平洋大道上的酒店。”

当陈伟第一次踏上太平洋大街时,他被彻底惊呆了。

这里与唐人街的拥挤和陈旧截然不同,街道宽阔,两旁矗立着三四层高的西式楼房,阳台上雕着繁复的花纹,巨大的玻璃窗。

马车川流不息,穿着华丽西服的“鬼佬”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洋女人随处可见。

空气中飘荡着雪茄的浓香、廉价的香水味和隐约的钢琴声,繁华得令人目眩神迷。

他被安排了打杂的活计,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闷热的洗衣房和嘈杂的厨房之间打转,洗刷堆积如山的床单碗碟。

工作累得他散了架,但只要一有空,他就竖起耳朵,听厨房里那些见多识广的老华工和白人厨子吹牛。

在这里,他第一次听到了“九爷”在旧金山本地的传说。

人们说,连加州很多的白人老板,见到九爷都要客客气气。

收工后,他不敢赌钱,也不敢去抽大烟,听说一旦发现了私下聚赌或者抽大烟,就要被拉出去巡街。

他把省下来的每一个铜板都攒着,晚上则跑到唐人街教会办的“义学”里,跟着一位传教士学习英文。

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个新世界的一切。

巴尔巴利海岸的夜晚是属于罪恶和欲望的。

不知为何,这里偏爱血腥的地下拳赛。

不止他工作的酒店有,其他很多小场子也不少,各色人种都有。

他看过酒店的比赛,直叫人热血上涌,同时也后怕非常。

拳台上,一个高大的爱尔兰水手正和一个精悍的华人拳手进行着血腥的地下格斗。没有规则,没有护具,只有拳拳到肉的闷响和飞溅的鲜血。

他看到那个华人拳手被打得血肉模糊,却依旧死战不退,最终以一个刁钻的招式击倒了对手。人群爆发出疯狂的叫喊和咒骂,赌注在人群中飞快地交换。

陈伟被这原始而残酷的景象震撼了。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见过各种各样的选手,华人、白人、黑人,甚至还有墨西哥人,他们都在这个小小的、无法无天的拳台上为了生存和一点点赏金而搏命。

这天,他在酒店后厨削土豆时,听到两个白人帮厨在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 要有大动作了。”一个帮厨神秘地说。

陈伟的心猛地一跳,

“当然听说了,”另一个回答道,“听说咱们老板居然说服了太平洋俱乐部还有好几个商业大亨,要搞一个全加州,不,据说是全美国的格斗大赛!”

“上帝,那些野蛮的地下比赛要变成正规的了?有奖金吗?”

“何止是奖金!听说冠军的奖金,足够在蒙哥马利大街买下一栋楼!”

“怪不得最近那些野兽都跟疯了一样。”

“到时候,要不咱俩也去赌一把?”

陈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心脏狂跳。

他从广州一路追寻而来的那个模糊而传奇的“九爷”的名号,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爬得更高更快,

但他知道,只要离那个人近一点,或许,这就是他改变命运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