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已被浓重的血色浸染。
村外的荒野上,一场惨烈至极的厮杀正在进行。
箭雨的暂时停歇,并未带来片刻喘息。恰恰相反,它像是发动总攻前死神的一次短暂吸气。潮水般的黑衣杀手与天煞盟的江湖客,从四面八方再次合围,刀光剑影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朝着中心那几个仍在负隅顽抗的身影收紧。
“结圆阵!背靠背!”薛六的声音嘶哑而急促,他左臂上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将半边衣袖染得通红,但他手中的长刀依旧稳如磐石,舞动间带起一串串血花。
仅存的几名护卫迅速收缩,将苏哲与吓得面无人色的王狗儿死死护在核心。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挂了彩,呼吸沉重如破旧的风箱,但眼神中燃烧的,是同归于尽的悍勇。
“吼!”
铁牛如同一尊浴血的战神,他背上插着四五支箭矢,胳膊上血流不止,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抢来的那面盾牌早已在无数次的劈砍下变得坑坑洼洼,他便用自己山峦般的身躯作为最坚实的壁垒,将所有攻向苏哲和狗儿的攻击尽数拦下。朴刀大开大合,每一次挥舞都势大力沉,逼得周围的杀手不敢轻易近身。
苏哲将最后一颗铁疙瘩紧紧攥在手心,这是他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动用。他眼神冰冷地扫视着战场,大脑在飞速运转。敌人太多,这样硬拼下去,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突围的路线已被彻底封死,唯一的生机,似乎只剩下那片不远处的密林。
“薛六,铁牛,听我号令!”苏哲压低声音,冷静地发出指令,“我数到三,一起朝东边那棵歪脖子树的方向冲!我用这玩意儿开路,能冲出去一个是一个!”
他的计划很简单,用最后一颗手雷炸开一个缺口,能跑掉谁算谁。至于他自己和王狗儿,只能听天由命。
然而,敌人显然不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
天煞盟那独眼龙头领眼中闪过一丝狰狞的狠厉,他看出了这几人已是强弩之末。他发出一声怪啸,亲自提着鬼头刀,如同一只捕食的猎鹰,绕开铁牛的正面防御,从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直扑阵型中央最为瘦弱的王狗儿!
擒贼先擒王,杀不了苏哲,就先宰了那个雇主指名道姓要灭口的小子!
“小畜生,拿命来!”
独眼龙的刀法阴狠毒辣,刀锋带着一股腥风,瞬间便突破了一名受伤护卫的格挡,眼看就要砍在王狗儿的脖颈上!
王狗儿吓得魂飞魄散,小脸惨白,连尖叫都忘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雪亮的刀光在自己瞳孔中越放越大。
“狗儿!”
“保护殿下!”
苏哲和薛六同时惊呼,想要救援却已然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以一种与他庞大身躯完全不符的速度猛然横移过来!
是铁牛!
他竟在瞬间放弃了自己正面的敌人,不顾身后两柄长刀砍在他的背上,猛地转身,用自己的胸膛,硬生生地迎向了那致命的鬼头刀!
他只有一个念头,侯爷让他保护好这孩子,那就绝对不能让他伤到一根汗毛!
“噗——!”
一声沉闷却又古怪的声音响起。
那不是利刃入肉的声响,倒像是砍在了某种坚韧的牛皮之上,还夹杂着一丝金属被撞击的闷响。
独眼龙头领只觉得虎口一震,那无往不利的鬼头刀仿佛被什么硬物狠狠地硌了一下,刀锋虽然依旧刺入了血肉,但力道和深度却被大大削弱,远未达到他预期的效果。
铁牛庞大的身躯如遭雷击,猛地向后踉跄了两步,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鲜血,正从他粗布衣衫的破口处汩汩涌出。
但他没死。
那一刀,分明对准了他的心脏,可此刻,他除了剧痛之外,仍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向胸口。指尖触及之处,是一个温热而熟悉的布包,此刻已经被划破,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边缘硌得他手心生疼。
是小夏给他的那个平安符。
临行前,那个总是低着头、脸颊绯红的姑娘,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将这个亲手缝制的平安符塞到了他的手里。那细密的针脚,朴实无华的布料,他一直贴身放着,感受着那份笨拙却真挚的温暖。
他记得,苏哲在看到这个平安符时,还曾笑着打趣他,说他这傻大个也有人惦记了。然后,侯爷借口说这符的绳子不结实,拿过去“加固”了一下,回来时,他感觉平安符似乎重了一点点,也硬实了一点点。
原来……原来是侯爷在里面塞了一片钢片!
是这个平安符,是小夏的心意,是侯爷的细心,救了他一命!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暴怒火,混杂着后怕与感激,瞬间从铁牛的心底喷涌而出,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脑海中,浮现出小夏那双清澈又带着几分羞怯的眼睛,耳边仿佛回响起她蚊子哼哼般的声音:“铁牛大哥……你……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答应了她,要平安回去的!
你们这帮杂碎,竟然想杀了俺?!
“啊——!!!”
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如同受伤的巨熊在咆哮,从铁牛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双目瞬间赤红,根根血丝爬满了眼球,周身肌肉贲张,将身上的粗布衣衫撑得“噼啪”作响。背上和手臂上的伤口仿佛不再疼痛,胸口那一刀带来的虚弱感也被狂怒的烈焰焚烧殆尽!
“俺宰了你们!!”
铁牛猛地抬起头,那眼神,不再是憨厚忠诚,而是择人而噬的野兽!
他扔掉了手中破烂的盾牌,双手握住朴刀的刀柄,对着目瞪口呆的独眼龙头领,当头就是一刀!
这一刀,没有章法,没有技巧,只有最原始、最纯粹的愤怒和力量!
独眼龙骇然失色,他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气势,仓促间举刀格挡。
“当啷!”
一声巨响,火星四溅。
独眼龙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刀身传来,双臂剧痛,虎口瞬间崩裂,手中的鬼头刀再也握持不住,脱手飞了出去!
不等他反应,铁牛的第二刀已经横扫而至!
“噗嗤!”
刀光闪过,一颗大好头颅冲天而起,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无头的尸身喷出一人多高的血泉,轰然倒地。
天煞盟的带头人,就这么被一刀枭首!
这血腥狂暴的一幕,让周围所有杀手都为之一滞。
“杀!!!”
趁着这短暂的空隙,薛六厉喝一声,长刀卷起刀芒,再次发动了决死冲锋。
铁牛则彻底化身为一头人形凶兽,他咆哮着,挥舞着朴刀,不再防守,只是疯狂地进攻、进攻、再进攻!他像一架失控的绞肉机,冲入敌阵,刀锋所过之处,残肢断臂横飞,惨叫声此起彼伏。
然而,个人的悍勇终究难以扭转绝对的数量劣势。
在短暂的震惊过后,更多的杀手红着眼围了上来。他们是职业的,同伴的死亡只会激起他们更甚的凶性。
苏哲一方的护卫又倒下了一人。
薛六的动作也因为失血过多而开始变得迟缓。
就连狂暴状态的铁牛,身上也再添数道伤口,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开始淹没每个人的心。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而急促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远处的山林中响起!
“呜——呜呜——!”
那号角声穿云裂石,带着一股肃杀的铁血之气,让在场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正杀得兴起的杀手们循声望去,只见东边的山岗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面迎风招展的黑色旗帜,旗帜上,一个用银线绣成的“皇”字,在夕阳下闪烁着冰冷的光。
紧接着,一队队身着黑色劲装、手持神臂弓的骑士,如同一道黑色的潮水,从山岗后涌现,迅速列成了整齐的攻击阵型。
为首一人,身披玄甲,面容冷峻,正是皇城司总指挥使,张鑫!
“是皇城司的援兵!”薛六死灰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狂喜之色。
“张鑫!你他娘的再晚来一步,就只能给老子收尸了!”苏哲看到那面熟悉的旗帜,紧绷到极点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忍不住破口大骂。
张鑫显然也看到了被围在核心的苏哲,他脸色一变,没有半句废话,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向前一指,发出了雷霆般的怒吼:
“皇城司办事!叛逆者,杀无赦!放箭!”
“咻咻咻咻——!”
命令下达的瞬间,数百支早已上弦的弩箭,如同一片乌云,带着死亡的呼啸,劈头盖脸地朝着杀手们的人群覆盖而去!
这可不是之前那些江湖箭手稀稀拉拉的攒射。皇城司的神臂弓本就是大宋的军国利器,经过苏哲的改良,威力更是倍增。此刻数百具齐射,其威势宛如现代战场的炮火洗地!
“啊!”
“噗噗噗!”
惨叫声响成一片。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杀手们,在这一轮毁灭性的打击下,如同被割倒的麦子一般,成片成片地倒下。他们的血肉之躯,根本无法抵挡神臂弓的穿透力,许多人身中数箭,当场毙命。
一轮箭雨过后,张鑫已率领骑兵主力冲杀而至,如同一柄烧红的利刃,狠狠地切入了黄油之中!
皇城司的校尉们,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他们常年进行协同作战的训练,战阵配合远非天煞盟这种江湖草莽可比。他们以小队为单位,互相掩护,长刀与短弩交替使用,高效而冷酷地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战场的局势,在瞬间发生了惊天逆转。
方才还是猎人的杀手集团,此刻彻底沦为了猎物。
“撤!快撤!”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残存的杀手们彻底崩溃了,他们丢下同伴的尸体,如同丧家之犬,发疯似地朝着四面八方的密林中逃窜。
张鑫没有下令追击,穷寇莫追的道理他懂。他策马来到苏哲身边,翻身下马,看着眼前这片修罗场般的景象,以及苏哲等人满身的血污,脸色铁青,躬身行礼:“卑职救驾来迟,请侯爷恕罪!”
苏哲摆了摆手,他现在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看了一眼身旁安然无恙,只是吓得瑟瑟发抖的王狗儿,又看了看周围倒在血泊中的护卫,心中一阵刺痛。
他带来的三十名精锐护卫,此刻还能站着的,包括薛六和铁牛在内,已不足七人。
皇城司的援兵虽然来得及时,但也在刚才的冲杀中折损了数十人。
这一战,惨胜。
“铁牛!”苏哲的目光落在了那尊摇摇欲坠的血色铁塔上。
随着战斗结束,那股支撑着铁牛的狂怒之气如潮水般退去,无边的剧痛与疲惫瞬间席卷了他。他眼前一黑,庞大的身躯晃了晃,直挺挺地就要向后倒去。
“快!扶住他!”苏哲一个箭步冲上前,和薛六一起,将他沉重的身体架住。
苏哲撕开铁牛胸口的衣物,只见那破碎的平安符下,一片巴掌大小的钢片已经严重变形,深深地嵌入了肌肉之中,边缘的血肉一片模糊。正是这块钢片,在最关键的时刻,为他的心脏挡住了致命的一击。
铁牛喘着粗气,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他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攥住了胸口那块被鲜血浸透的平安符。
他那张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憨厚脸庞上,竟露出了一丝傻呵呵的笑容,嘴里喃喃地念叨着:
“小夏……俺……俺答应你……会……会把它带回去的……”
说完,他头一歪,彻底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