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又过了半月,南宫铭伤势稍好,也有精神看奏折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南宫铭身下的龙榻上。
他倚着软枕,脸色虽仍带着伤后的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
他手中捧着的,是崔姮这半月来代他批阅的奏折。
当看到那份关于创办义学的详细陈条时,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敲击。
这上面写了想要设个义学堂,以后大颂的孩子,每到十二岁,必须到学堂读一年书,免费就读,不用交束修。
一来可以让读书人有事谋生,招聘做夫子,二来也能让大颂的孩子们有机会识字。
且学生不分贫富贵贱,重点招的就是平民,不止是男孩,女孩也要。
崔姮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进来,见他正凝神于那份奏折,便轻声道:“陛下觉得此法如何?”
南宫铭抬起头,将奏折放下,目光复杂地看向她:“姮儿,你的想法,朕明白。让天下孩童,无论贫富贵贱,无论男女,皆有书可读,知礼明义,这愿景何其美好。‘读书医愚’,道理是不错……”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帝王的审慎与现实的沉重,“但正因如此,朕才更觉其难如登天。”
他微微直起身,开始逐一剖析其中的关隘:“首先便是女子入学之事。你可知‘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说流毒多深?
“在许多乡野民间,养女被视为‘赔钱货’,及笄便嫁作他人妇。父母倾其所有培养,在他们看来是为人作嫁,徒劳无功。能让女儿学会操持家务、绣花织布,已是仁至义尽。
“更有甚者,视学堂为清净圣地,认为女子属阴,踏入便会玷污文气,引来非议。这股顽固守旧之力,非一纸诏令所能破除。”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久居高位洞悉世情的无奈。
崔姮将药碗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眼中并无意外,反而闪烁着更为坚定的光芒。
她在他榻边坐下,平静地回应:“陛下所言,皆是实情。然妾身觉得,女子也该接受教育。
“让女子识字,并非奢求她们个个成为才女,这短短一年里能成什么大才?只是让她们能看懂契约、会算账目、明白事理。哪怕只是多识得几个字,将来持家、育子、乃至应对生活变故,都能多一分底气与明达。
“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识字的母亲,往往能影响一个家庭的未来。她们做事会更伶俐,眼界会更开阔,这于国于家,难道不是善事吗?”
这世道对女子不公,禁锢已久,才更需为她们撬开一丝缝隙,她想创办义学,其核心目的,正是要打破这第一重枷锁。
当然,这话不能直接对南宫铭说明,这世道男尊女卑深入人心,说了南宫铭不懂,反而还可能会觉得她野心太大,想乱纲常,只能委婉着点。
她顿了顿,显然对此已有深思熟虑:“至于民间阻力,妾身知道空谈道理无用。故而想到了‘以利诱之’。若家中送女孩入学,义学每月发放一块肉。
“陛下,莫要小看这一块肉,在那些一年到头不见荤腥的平民之家,这便是实实在在的实惠。为了这块肉,许多原本不愿的人家,也会权衡。”
其实,这个念头她早已经过多方推敲,真能让女子入学的人户,应该也是县城之家。
真正的农户,他们不一定会让女孩去上学,这一年里,他们可宁留着女孩在家务农,都不会让她们上学的。
崔姮无能为力,只能改变一点是一点,能有一个是一个。
只要她们踏入学堂,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自会生出向学之心。
这第一步,总要有人推她们一把。
南宫铭听着,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但帝王的理智让他立刻想到了更现实的问题。
他轻轻摇头,叹道:“即便此法在京畿之地可行,若要推行全国,姮儿,你可算过这需要何等庞大的银钱?师资、场地、书籍、笔墨,还有你方才所说的‘肉’……
如今国库虽不至空虚,可刚结束四五年的征战,想来也不剩多少了,且边关军费、河道修缮、百官俸禄,处处需钱。骤然添此巨额开销,国库如何支撑?若因此加赋,更是动摇国本,与民争利,绝非善策。”
他看向崔姮,目光中有关切,也有提醒:“此非一腔热血可成之事。”
崔姮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微扬,露出一抹了然且从容的笑意:“陛下虑的是。妾身岂敢不知轻重?此事断不能一蹴而就。妾之意,并非立刻诏令天下,而是试点。”
她拿起那份奏折,指尖点着上面的规划:“先在京城选址,开办一两所义学作为尝试。摸索章程,调整规矩,观察其真正效果,了解实际运作中的困难。
“若此法果真能开启民智,培养出可用之才,风气渐开之后,再徐徐图之,逐步推广至各州府。若效果不彰,或弊大于利,及时关闭便是,损失可控,亦不伤国体。”
最后,她说出了最关键的一点:“而这试点所需的一切费用,无需动用国库一分一厘。妾这些年来,名下的一些产业经营尚可,积攒了些许体己。
“创办京城义学的初始银钱,便从妾身的私库中支取。如此,既不劳民伤财,亦可验证此策虚实,陛下以为可否?”
南宫铭闻言,怔了片刻,看着眼前目光灼灼、谋划周详的妻子。
她不仅有心怀天下的仁念,更有步步为营的智慧与敢于承担的魄力,甚至愿以私财为国试法。
他心中的顾虑虽未完全消散,但那份帝王的谨慎,终究被这份赤诚与务实所软化。
他缓缓伸出手,覆在崔姮的手背上,终是松了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与期待:“既然你思虑如此周全,又愿以身作则,朕……便准你先行一试。只是,姮儿,万事开头难,其中艰辛,你要有准备。”
崔姮反手握紧了他的手,眼中光华流转,如同暗夜中点燃的星火:“谢陛下。妾身明白。但总要有人开始做,不是吗?”
阳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殿内光滑的金砖上,一坐一立,一沉稳一坚定,围绕着那纸承载着未来希望的义学方案,进行着一场关于理想与现实、破旧与立新的深刻对话。
帝国的未来,或许就在这一次次的探讨与尝试中,悄然孕育着变革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