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落针可闻。
百官的呼吸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余下张尚书那苍老却坚定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足底与金砖相触时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咚、咚”回响,像是战鼓擂动于人心深处;空气中浮动着檀香与冷汗交织的气息,连殿角铜鹤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也凝滞不动。
他停在御道之前,高高举起手中那本泛黄的账册,声如洪钟,震得殿顶盘龙藻井簌簌落下微尘,几粒细灰飘落在近前大臣的肩头,引得那人指尖微微一颤。
“臣,吏部尚书张维,有本奏!”
一声高喝,打破死寂。
萧景珩坐在龙椅之上,慵懒姿态瞬间收敛,凤眸微眯,一道冰冷寒光直射而下。
龙袍广袖拂过紫檀扶手,带起一丝细微气流,吹动案前烛火轻轻摇曳。
“张爱卿抱恙多日,今日回朝,便是为了这本旧账?”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压迫感,仿佛自九幽之下渗出的寒风,掠过群臣耳际,令不少人脊背生凉。
张尚书毫不畏惧,昂首与他对视,喉结滚动间吞咽下多年积郁:“回陛下,臣此番抱恙,正是因查阅此账,忧思成疾!夜不能寐,每每翻至‘战备专项’一页,便觉胸口如压巨石,咳血数次仍不敢懈怠!”
他翻开账册,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刮过纸面发出轻微“沙沙”声,点在其中一页:“三年前,陛下力主北境军屯改制,原拟增产百万石粮草,以固边防。然户部入库账目显示,实际入库不足三成!”
群臣之中,几位兵部要员的脸色瞬间煞白,一人额角沁出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在阳光映照下闪出一道湿痕;另一人掌中玉笏悄然滑脱,“啪”地落地碎成两截,惊得四周倒吸一口冷气。
“臣初以为是天灾人祸,细查之下,却发现一笔高达七十万两白银的差额,皆被兵部以‘战备专项’的名义悄然挪用!”张尚书声音愈发激昂,语调如刀锋划过铁器,铮然作响,“而那份批文之上,赫然盖着的,正是陛下的私印!”
“轰!”
朝堂之上,宛如平地惊雷。
众人耳膜嗡鸣,有人踉跄后退半步,撞上身后柱子,木柱轻震,梁上积尘簌簌而下。
所有目光齐刷刷射向龙椅上的萧景珩,眼神中有震惊、有恐惧、更有难以掩饰的怀疑。
私印调动国库,此事可大可小,但与军屯亏空联系在一起,性质便截然不同!
萧景珩脸色终于变了,猛地一拍扶手,掌心与紫檀撞击之声清脆炸裂,震得案上茶盏跳起,热茶泼洒而出,烫红了身边太监的手背。
厉声道:“放肆!此事涉边防机密,朕早已下令封档,岂容你在此置喙!”
“机密?”张尚书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干涩悲怆,像秋风吹过荒冢残碑,听得人心头发紧,“可陛下未曾告知满朝文武,这些银两最终流向了何处!——它们被用来购置了一批精良兵器,绕开军备府,经由一条秘密商路,堂而皇之地送往了敌国北狄的边境部落!”
此言一出,满堂死寂,随即是无法抑制的倒抽冷气声,此起彼伏,如同潮水退去时卷走砂砾的嘶嘶声。
有人低头咬唇,有人双手合十默念祖训,更有人悄悄将袖中密信攥得更紧。
资敌?!
这已非贪腐,而是通敌叛国!
“臣不敢欺君,亦不敢妄言!”张尚书高举账册,老泪纵横,泪水滚落砸在泛黄纸页上,晕开墨迹如血,“臣只求陛下,能给天下一个交代,还我大萧朝纲一个清明!”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户部右侍郎刘清源猛然出列,手中捧着一本奏章,脚步坚定,衣袂带风,发出猎猎声响。
“臣,附议!”他的声音清越而坚定,穿透凝滞空气,“不仅如此,近年神机营采买火器,价目虚高五倍有余!督造工匠薪俸被克扣拖欠逾年,致使怨声载道!而兵部侍郎吴将军府中,一座新修的别院,耗资竟高达十万两白银!”
他目光如电,扫过几个早已汗流浃背的兵部要员,一字一顿:“金银从何而来?民脂民膏,边军血汗!若非有人在朝中刻意遮掩,层层包庇,何至于此?!”
“请陛下允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会审,彻查兵部贪腐大案!否则,我等宁辞官归野,也不愿与此辈奸佞为伍!”
“臣等附议!”
“请陛下彻查兵部!”
数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在刘清源话音落下之际,竟齐齐跪倒在地,膝盖撞击金砖之声沉闷如鼓,激起一圈尘埃。
声浪如潮,撼动整座金銮殿的威严。
萧景珩死死盯着龙椅的蟠龙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指甲几乎嵌入坚硬的紫檀木中,触感粗糙而冰冷。
他没有看下面跪着的任何一人,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落向了遥远之处。
他从未想过,自己布下的局,会被人以这样一种雷霆万钧的方式,从根基处彻底掀翻。
他一言不发,但那周身散发的滔天怒火与彻骨寒意,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仿佛降至冰点,连殿角铜鼎中的炭火也似乎黯淡了几分。
直至退朝的钟声响起,余音仍盘旋在琉璃瓦间,久久不散。
那钟声穿宫越巷,掠过朱雀大街,最终沉入城南一条僻静小径。
城南,烬安亭内,一片静谧。
新摘的梨花插在素瓷瓶中,花瓣洁白如雪,幽香随风浮动,沁入鼻端,带着春晨特有的湿润清甜。
檐下风铃轻响,叮咚一声,恰与远处钟声尾音共振。
黄谋士压低了声音,脸上是难掩的兴奋:“小姐,成了!今日朝会之后,张、刘二人已在咱们的密所,正式签署了‘赤心契’。另有七位四品以上的京官,也遣人送来信物,暗中响应,只待时机一到,便会公开表态!”
苏烬宁正倚在窗边,手中轻轻把玩着一枚龙涎香丸,指尖传来温润细腻的触感,香气淡雅悠远。
她神色淡然,仿佛刚刚那场动摇国本的朝堂风暴,与她毫无关系。
忽然,她眸光微微一凝,眼前景物如水波般荡开,那双能洞悉命运洪流的“末世之眼”再度激活——并非窥探确切未来,而是捕捉命运中最激烈的几道波纹。
零碎的画面飞速闪过:
一间密室,萧景珩亲手将一叠厚厚的密档投入火盆,火焰跳跃映在他脸上,光影交错间,神情阴晴不定;
幽暗的太庙,一个宦官的身影鬼鬼祟祟,伸手欲动先祖牌位供桌下的机关;
一名黑衣人潜入皇史宬东阁,靴底踩碎一片枯叶,发出极轻的“咔嚓”声……
最后,画面并未停留于政事堂批阅奏折的远景,而是聚焦于一张烧了一半的密令残页——上面两个未燃尽的字,赫然是“烬宁”。
苏烬宁缓缓睁开眼,唇角勾起一抹清冷的微笑。
“他要烧东西了……”她轻声自语,眸中闪过一丝了然,“那就让他烧个彻底。”
她侧过头,对一旁的青鸢吩咐道:“传令下去,启动‘影录二号’方案。所有通往皇史宬、东阁以及兵部档案库的明暗通道,二十四时辰,全部给我盯死!一只苍蝇飞进去,我也要知道是公是母。”
是夜,京城万籁俱寂,唯有两处灯火未熄。
一处在城南烬安亭,烛火摇曳,映着女子执笔写令的身影;
另一处,则在皇宫深处——乾清宫,雕梁画栋间透出孤冷的光。
萧景珩遣散了所有宫人,独自一人立在密柜前。
他从最深处的夹层中取出一只紫檀木盒,里面装满了标注着“影诏往来”的文书。
这些,都是他登基以来通过非正常手段下达的密令,是他掌控朝野的真正利刃。
而现在,这柄利刃却有了反噬其主的风险。
他面无表情地将一卷卷文书投入身前的鎏金火盆。
火焰“呼”地一下腾起,贪婪地吞噬着那些足以让无数人头落地的秘密,纸页蜷曲焦黑,边缘发出细微噼啪声,火星四溅,灼热气浪扑上面颊。
就在他拿起最后一叠准备投入时,动作忽然一顿。
一页烧了一半的残角上,两个墨迹未干的字,如烙印般刺入他的眼帘——“烬宁”。
那是他亲笔写下,意图将苏家旧部彻底收编的一道密令。
他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将那页纸从火中抽出,滚烫的火星燎到指尖也浑然不觉,皮肤灼痛却不及心头万分之一。
“我不是要毁你……”他看着那两个字,喃喃低语,声音中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脆弱与痛苦,“我只是……想保住你……”
在重重帷幕之后,一处不起眼的夹壁暗格内,宫女郑氏透过细小的孔洞,将这一幕尽数刻在心底。
她低头扫着地砖缝隙,指尖轻触袖中那枚刻着“烬”字的铜片——这是三年来她唯一不敢遗忘的东西。
她看到帝王脸上那从未有过的挣扎与茫然,心中却无半点波澜。
然而,下一刻,她瞳孔猛地一缩。
她看见,皇帝在烧完文书后,唤来了一名最心腹的宦官,低声耳语了几句。
那宦官领命后,没有从正门离开,而是换上一身不起眼的杂役服饰,悄然从偏殿侧门离宫,方向……竟是城西那座早已废弃多年的旧武库!
郑氏心头警铃大作。
她立刻借着倒夜香的机会溜出殿外,将一张写着暗语的纸条塞给了负责接应的小太监。
片刻后,一匹快马从宫中不起眼的角落疾驰而出,直奔烬安亭。
“青鸢姐,宫里急信!”信使翻身下马,气喘吁吁,“陛下要动手了,目标,可能是城西武库!”
太液池畔,晚风微凉,吹皱一池春水,涟漪扩散,倒映的月光碎成点点银鳞。
苏烬宁站在水边,将手中最后一片碾碎的铁券残灰,轻轻撒入水中。
那曾是先帝赐予苏家的免死铁券,如今,连最后一丝念想也随风而逝。
林墨一袭白衣,悄然走到她身边,递上一杯温热的花茶,瓷杯传来的暖意渗入指尖:“朝堂已定,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苏烬宁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皇宫深处那一点依旧亮着的孤灯,声音清冷如月光:“不怎么办。”
她顿了顿,缓缓道:“等他自己,把路走绝。”
湖面微澜,倒映着漫天星河,瑰丽而冰冷。
就在那一瞬间,一颗流星划破夜空,坠向西北方的荒野。
几乎同时,在无人察觉的城西,在那座荒草丛生的废弃武库最深处的地下密室里,几个黑影正合力将一只沉重的漆黑木箱,缓缓移入预先挖好的暗格中。
箱子古旧,上面烙着一个早已褪色、却依然能辨认出的字——“烬”。
风,起于青萍之末。
一场足以倾覆整个王朝的真正风暴,已在无声之中,酝酿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