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的钟声果然如期而至,沉浑而悠远,如青铜巨兽低吼,在皇城残血未干的砖石间缓缓回荡。
那声音仿佛带着温度,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铁锈腥气一寸寸碾碎,换上檀香与松烟墨交织的肃穆。
苏烬宁一袭素白宫装,外罩一件银狐毛滚边的斗篷,寒风掠过时,毛领微微颤动,像雪地上初醒的兽耳。
她在青鸢的搀扶下缓步前行,指尖触到廊柱冰凉的雕纹——那是百年紫檀,沁着阴湿的冷意。
足下玉阶被晨霜覆了一层薄晶,每踏一步都传来细微的“咯吱”声,如同踩碎枯骨。
她面色苍白如纸,唯有唇上一点淡红,是林墨以金针刺穴、辅以温阳药汤强行吊起的一丝血气,那颜色却像冬日里唯一未凋的梅瓣,脆弱得经不起一次呼吸。
她站在百官末席之后,衣袂轻扬,如一株风中摇曳的雪梅,清冷而易碎。
金殿之上,香烟缭绕,青烟盘旋如蛇,缠绕梁柱间的蟠龙金纹,偶尔炸出一声轻响,似魂语低喃。
萧景珩身着庄重的祭祀龙袍,立于巨大的香案之前。
他的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面容俊美得如同神只,可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却比殿外的寒风更冷,不带一丝人气。
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面前摊开的百官名册,羊皮卷页发出干燥的摩擦声,像枯叶被撕裂。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无声的太庙:“沈御史昨日弹劾工部贪墨一案,查得倒干净。”
被点到名的沈御史心头一跳,喉结上下滑动,听见自己衣袖因颤抖而发出窸窣声。
刚要出列谢恩,却听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冰棱划过玉石,刺入耳膜:“既查得如此干净,那便处置得也干净些。”
话音未落,两名身披重甲的禁军已如鬼魅般自殿外大步而入,铁靴踏地,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落下。
他们径直走到工部郎中的位置,左右一架,不顾他惊恐万状的呼喊,硬生生将他拖出了殿外!
“陛下!陛下饶命!臣冤枉啊——”
惨叫声被沉重的殿门隔断,余音却在众人耳中嗡鸣不绝。
紧接着,是沉闷而有节奏的杖击声,一下、两下……夹杂着压抑的呜咽,最终化作一声短促的闷哼,仿佛一口浊气被生生拍出肺腑。
很快,一名禁军面无表情地回来复命,他甲胄的一角,溅上了一点刺目的鲜红。
那血,正顺着金属鳞片缓缓滑落,滴落在门槛外的白玉阶上,如雪地里绽开的一朵死亡之花,温热的气息在冷风中蒸腾出淡淡血雾。
满殿死寂。
唯有铜壶滴漏的水声,一下一下,敲打着人心最深处的恐惧。
苏烬宁的瞳孔骤然紧缩。
她扶着青鸢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皮肉里,掌心传来一阵钝痛——那是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用血腥味压制住翻涌的心绪。
这不是整肃,这是震慑。
用一个不大不小的罪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行雷霆之击,杀鸡儆猴!
他要的不是朝堂清明,而是绝对的、不容置喙的顺从。
退朝的路上,寒风刺骨,吹得斗篷猎猎作响。
檐角铜铃轻晃,发出清冷的“叮当”声,像是亡魂的叹息。
青鸢趁着转入偏廊、无人注意之际,借着整理她肩头毛领的动作,悄然将一张被手心汗水浸得微湿的纸条塞进了她的掌心。
那纸条带着体温,还有淡淡的皂角气息——那是尚仪局宫人惯用的洗衣香料,也是她与王宫女旧时约定的暗记。
苏烬宁回到凤仪宫,屏退左右,才缓缓展开那张揉皱的纸条。
烛火跳跃,映得字迹忽明忽暗,仿佛随时会熄灭。
上面只有一行仓促写下的字迹,笔画都带着惊惧的颤抖:昨夜帝召周谋士密议,“凡曾议后不利者,皆列‘静尘录’”。
“静尘录”……为她扫清尘埃?
苏烬宁低声呢喃,指尖微微发颤,纸条轻轻滑落,像一片坠入深潭的枯叶。
可她从未要求过洁净的世界。
除非——他把所有质疑她的声音,都当作了刺向她的刀。
忽然间,湖底的画面撕裂脑海:冰冷的祭坛上,她气息断绝,身躯僵硬如石;而他抱着她,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那一瞬的绝望,足以摧毁任何理智。
原来,这不是帝王的清洗,而是一个曾失去她的人,在恐惧中逐渐失控的挽留。
当夜,凤仪宫烛火通明。
烛泪堆积如丘,散发出融化的蜜蜡气味。
苏烬宁不顾林墨和青鸢的劝阻,强撑着虚弱至极的身体,盘膝坐于榻上,催动了“末世之眼”。
几乎是瞬间,剧痛如潮水般席卷了她的神识,仿佛有无数细针自颅内穿刺而出。
代价立时显现,一缕鲜血自她唇角缓缓渗出,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在舌尖蔓延。
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模糊,光影拉长成血色的丝线。
幻象,在血色的视野中轰然浮现。
第一幕,是萧景珩独坐于空无一人的乾清宫。
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孤寂。
他没有批阅奏折,只痴痴地坐在龙椅上,手中反复把玩着一枚染了血的玉佩——正是她昏迷时,被他从身上摘去的那一枚。
玉质温润,却被血浸成了暗红,指尖摩挲处,传来细微的黏腻感。
他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偏执与疯狂。
第二幕,夜色中,紫大臣的府邸火光冲天。
烈焰舔舐屋檐,噼啪作响,浓烟滚滚升腾。
一块刻着“忠正传家”的匾额被人用巨斧狠狠砸碎,木屑纷飞,落地时还带着火星。
耳边传来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罪名是……“私通废妃,意图不轨”。
画面再度变换,竟定格在她自己身上!
她穿着囚服,跪在冰冷的丹墀之下,石砖寒气透过单衣直透骨髓。
而亲手为她戴上沉重金枷的,正是萧景珩!
他的动作温柔依旧,指尖拂过她颈侧时甚至带着怜惜,可眼中的占有欲却化为实质的锁链,要将她永世禁锢。
“噗——”
苏烬宁猛然收力,再也压抑不住,一口黑血喷洒在面前的锦被上,温热的液体迅速洇开,散发出淡淡的腐草气息。
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鸣不止。
“娘娘!”林墨一个箭步上前,手中银针疾刺,瞬间封住她周身几处大穴,阻止了气息的进一步溃散。
她脸色凝重地低声警告:“你的魂丝本就因当年凤仪宫血祭之夜三魂献祭而脆弱不堪,绝不能再用这能力去窥探与你气运相连的至亲之人!血脉纠缠,强行窥测如同撕裂共通命脉,轻则吐血昏厥,重则双亡!再有下次,魂丝会断!”
苏烬宁闭上眼,任由林墨为她擦去唇边血迹,嘴角却勾起一抹凄凉的苦笑:“可若至亲已成了悬顶的刀锋,我不看,谁来挡?”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沈御史便秘密来访。
他脱下官帽,神色间满是凝重与不安。
他坦言,自春祭之后,短短一日,已有七名官员或被贬黜,或遭暗查,甚至有一人昨夜在家中“失足”落井暴毙。
而这些人的共同点,便是在叛乱之前,都曾因担心她的安危而递过慰问折子,或在私下表露过关切。
“下官昨夜得刑部老友密信,言及三起案件皆出自内廷密令,”沈御史压低声音,“又从府衙杂役口中得知,紫大臣家仆昨晨抬尸出府,说是‘畏罪投井’,可井边血迹未净,却不报官……种种迹象,令人不安。”
苏烬宁静静地听着,面上波澜不兴。
她没有辩解,只是转身从妆台的暗格里,取出一盏早已残破的宫灯。
那是她初入冷宫时,萧景珩还是皇子时,亲手削刻赠予她的,灯芯早已在多年前的那个寒夜里燃尽。
木质表面布满细小裂痕,指尖抚过时传来粗糙的触感,仿佛触摸一段早已熄灭的过往。
她将这盏冰冷的宫灯放入沈御史宽大的袖中,轻声道:“烦请大人,帮我查一件事。陛下近半月,是否一直在服用‘安神汤’?如今宫中的煎药房,由何人掌管?”
沈御史看着袖中那盏无声叙说着过往的宫灯,心头一震,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
王宫女趁着为萧景珩更换新茶的间隙,指甲飞快地在茶杯底部抹上了一层几不可见的胭脂粉——此乃林墨特制的显影药,无色无味,遇热则会显现出与它混合过的药物痕迹。
当晚,消息传回凤仪宫。
茶渣被秘密取出,由林墨以特制药水浸泡后,赫然浮现出三个淡红色的小字——“焚心散”。
林墨看到这三个字,一向孤傲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动容:“焚心散!据古籍记载早已绝迹于中原,唯有北疆某些隐世部族可能尚存残方!服之可短时镇痛忘忧,获得心神安宁,但久用则会神志颠倒,性情大变,视至亲至护之人为欲加害自己的仇敌!”
青鸢又惊又怒:“是谁在毒害陛下?”
林墨却缓缓摇头,眼中满是复杂:“不,这药的引子极难寻觅,若非主动求取,外人根本无法下药……更像是,他自己要的。只有陷入了极度恐惧和痛苦无法自拔的人,才会主动求取这种饮鸩止渴的药。”
夜,更深了。
苏烬宁独坐于铜镜前,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极长,仿佛另一个她正站在记忆深处,冷冷注视着这场悲剧的开端。
她缓缓拆下发间一支素银簪,金属凉意顺着指腹蔓延。
没有任何犹豫,她用尖锐的簪头,轻轻划过自己的掌心。
血珠滚落,滴入面前盛满清水的铜盆,发出轻微的“嗒”声。
一圈圈涟漪散开,水中倒映出的,却并非她自己苍白的面容。
那画面里,是太液湖底冰冷的祭坛,是她气息断绝、身躯冰冷的模样,更是萧景珩抱着她,发出的那一声不似人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她终于懂了——那一日湖底封印,她以魂为引,濒临殒灭。
他在阵法破碎的瞬间强行闯入,不仅承受了阵法禁制的物理重创,更分担了一部分祖灵反噬的魂魄冲击。
是他长期压抑的情感,与那瞬间足以摧毁心智的恐惧和痛苦,共同酿成了今日之局。
窗外,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悄然掠过。瓦片轻响,似有风掠过屋脊。
王宫女的声音带着急切的喘息从门外传来:“娘娘!秦尚书今夜持密折入宫,已直接奔赴陛下寝殿!”
苏烬宁缓缓合上双眸,将掌心的伤口按入水中,任由那刺痛蔓延。
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对水中的倒影,又像是在对那个已经失控的男人说:“原来,你不是怕这天下倾覆,你只是怕我死了。”
她从暗格中,再次取出那半卷山河敕令,指尖的鲜血,染红了古老的绢帛,墨迹与血痕交融,仿佛命运本身正在重新书写。
“既然你要清算这人间,”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那我就……做你唯一的例外。”
暗格合拢的刹那,远处街巷传来一声极轻的“吱呀”。
黎明前最冷的时分,京城一角,紫大臣府邸的后门,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悄然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道黑影蜷身而出,肩头还沾着未干的泥泞,像是一具从坟墓里爬出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