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石破天惊的“换一个好的肺”,像是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池塘。
不,不是池塘。
是火药桶。
瞬间,整个小院的空气都被点燃了,然后又被抽成了真空,所有人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发不出半点声音。
朱元璋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不是在商量,不是在询问,而是在确认一个他已经认定的事实。
他的眼神,死死地锁着李去疾,整个人更是激动得颤抖!
这看得李去疾头皮发麻。
(我靠!我靠靠靠!)
(我说能换可不代表能随便换啊!)
(马大叔!你冷静点!那是肺!不是你家地里的大白菜!)
(还换个好的?你以为去菜市场就能买到啊?!)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跟一个明朝的皇亲国戚对话,而是在跟一个疯子科学家讨论一个反人类的课题。
然而,还没等李去疾想好怎么用委婉又不失礼貌的方式回答他,旁边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拉了拉朱元璋的衣袖。
是马皇后。
她站在了丈夫的身边,那张总是带着温婉笑容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惊惧和不忍。
“当家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你……你说什么胡话呢。”
她转向李去疾,歉意地笑了笑。
“先生,你别听他瞎说,他这是……这是急糊涂了。”
说完,她又转回头,看着自己的丈夫,眼神里满是哀求和一丝责备。
“换一个肺?那……那从哪里换?”
马皇后的声音微微颤抖,问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最血淋淋的问题。
“那岂不是要……要活活取了另一个人的肺?那不就是要害一条人命吗?”
“为了救一个人,就要杀另一个人……这……这和那些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又有什么分别?”
“这种事,别说做了,就是想一想,都是罪过啊!”
马皇后的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盖脸地浇在了朱元璋那颗狂热到快要爆炸的脑袋上。
院子里其他几个小子,也从那骇人的想法中回过神来,脸上都露出了和自家母亲相似的不忍和后怕。
是啊,换新的脏腑,那脏腑是从哪儿来的?
这已经不是医术,这是魔道!
(对对对!马大婶说得对!)
李去疾在心里疯狂点头,恨不得给马皇后颁发一个“人间清醒”大奖章。
(总算有个正常人了!快,快劝劝你家马大叔!)
李去疾刚松了半口气,准备顺着马皇后的话往下说,把这个话题赶紧掐死。
可谁知道,朱元璋接下来的一个举动,一句话,直接让众人刚刚放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顺便还打了个死结。
只见朱元璋,面对妻子的质问,非但没有半分愧疚或迟疑。
他反而……大手一挥!
动作那叫一个干脆利落,神情那叫一个理所当然。
“谁说要害无辜之人了?”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脸上依然带着温柔的笑意,语气里则带着几分委屈,还有一点“你怎么连这个都想不明白”的恨铁不成钢。
朱元璋哼了一声,那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里,透出一股让所有人都感到心悸的冷酷和理智。
“咱大明,每年秋后问斩的死囚,有多少?”
“那些犯了谋逆大罪,犯了贪赃枉法大罪的家伙,杀了头的,砍了腰的,千刀万剐的,还少吗?”
他掰着手指头,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们本来就是要死的人!这一身五脏六腑,留在身上,最后还不是跟着烂在地里,喂了蛆虫?”
“与其让他们白白浪费掉,倒不如在他们死后,拿来救人!救好人!救对咱大明有用的人!”
“这不叫害命!这叫废物利用!”
朱元璋越说越顺,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是天才之举,他甚至还拔高了声调,脸上带着一种神圣的光辉。
“这也是帮他们积德!让他们这辈子造的孽,能在死后赎回来一点!下辈子,说不定还能投个好胎!”
“这叫……功德无量!”
“……”
“……”
“……”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朱元璋这番惊世骇俗的“废物利用功德无量论”给震得外焦里嫩,魂飞天外。
马皇后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朱标、朱棣他们几个,也是一脸呆滞,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老爹。
就连李去疾,都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
(卧槽……)
(马大叔……你……你是个天才啊!)
(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嘴器官移植,你居然直接快进到建立国家级死囚器官库了?!)
(这思路,这魄力,这执行力……你别当皇亲国戚了,你去当哥谭市市长吧!蝙蝠侠和小丑都得管你叫声爷!)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我这主意好吧快夸我”的马大叔,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的实用主义,还是该恐惧他的冷酷无情。
这他娘的才是真正的枭雄啊!
人命在他眼里,根本不是人命,是资源!是可以量化,可以利用,可以“废物利用”的资源!
李去疾感觉自己后背的冷汗都下来了。
他意识到,马大叔虽然平时看起来豪爽直率,但毕竟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人。
跟着朱元璋活到大明建立成为勋贵……那绝对是狠人!杀人不眨眼的那种!
不行!
必须得把这疯子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再让他这么异想天开下去,天知道他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李去疾猛地咳嗽了两声,强行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他看着一脸期待的朱元璋,表情十分严肃,说道:
“马大叔……您这个想法……确实是……呃……很有开创性。”
李去疾艰难地措着辞。
“但是吧,这事儿,它就跟学走路一样。您现在就想着一步登天,那是不现实的。”
他比划了一下,“咱们得先学会爬,再学会走,然后才能跑,最后才能想着飞。”
“换肺,那就是‘飞’,是顶破天的事。”
“理论上,大力发展疡医,过个几百年后,或许能行。但想在十几二十年内就办到……马大叔,别说笑了。”
李去疾见朱元璋脸上的狂热稍微冷却了一些,赶紧加了把火,抛出了真正的难题。
“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咱们不考虑换肺这么遥远的事。就说我刚才提到的‘外科’,那个‘刳割积聚’之术。”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想学会怎么把房子里的烂柱子给换了,你总得先知道房子的结构吧?哪是承重墙,哪是横梁,哪根是主梁,你得一清二楚吧?”
“换到人身上,也是一个道理。”
李去疾看着朱元璋,一字一顿地问道:
“想要开膛破肚去治病,首先,你得把人体的五脏六腑、筋骨脉络,全都摸得一清二楚!”
“可是,马大叔,你想过没有?”
“这种知识,从哪儿来?”
“如今有关外科的医术,就只有《黄帝内经》这些古代疡医流传下来的着作。”
“但那几张画几本书,语焉不详,有些甚至是错误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亲眼去看,亲手去摸!”
李去疾的声音忽然压低了几分,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就意味着,要解剖死人的尸体。”
“马大叔,您觉得,在如今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世道下,哪个大夫,敢去做这种掘墓剖尸的勾当?”
“别说官府要治他的罪,光是周围的读书人,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他淹死!老百姓更是会把他当成食人心的妖怪,活活打死!”
“所以,如今的疡医,为什么只会治点皮外伤?因为他们根本不敢,也绝对不能往深了研究!”
李去疾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这第一步‘爬’都迈不出去,您还想着‘飞’?”
“这,才是真正无解的难题啊。”
他一番话说完,院子里刚刚因为朱元璋那番“功德论”而升起的诡异希望,瞬间被扑灭了。
是啊。
解剖尸体。
这四个字,就像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横亘在所有人面前。
这是对人伦的践踏,是对祖宗的背叛,是天理不容的禁忌!
朱元璋脸上的狂热,一点一点地褪了下去。
他不是没想到这个,只是刚才被“换肺”的巨大希望冲昏了头脑,下意识地忽略了。
现在被李去疾赤裸裸地指出来,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这已经不是杀几个死囚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这是要和整个天下的读书人,和千百年来的传统观念为敌!
就算是真的拿死囚的尸体去研究,那肯定也会招来无数人的非议和责难。
这……这怎么可能做到?
院子里的气氛,再一次跌入了冰点。
朱橚的小脸也白了,他虽然渴望学到真正的医术,可一想到要去解剖尸体,那份源于骨子里的恐惧和敬畏,还是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沉默,连李去疾都觉得这事儿到此为止了的时候。
朱元璋,这个刚刚还一脸颓然的男人,却突然抬起了头。
他的眼中,没有了刚才的疯狂。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李去疾感到陌生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那是一种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绝对的自信和平静。
只听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李先生,你说的没错,这事儿,寻常大夫不敢做,读书人会骂,老百姓会怕。”
他顿了顿,嘴角,竟然勾起了一抹极其淡漠,却又带着无边霸气的笑容。
“可那又如何?”
“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陛下,可不是个听着之乎者也就能被糊弄住的酸腐书生。”
朱元璋看着李去疾,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只要能让大明的军队少死人,只要能让大明的江山更稳固,别说解剖几个死囚,就是把孔圣人的牌位从庙里请出来当柴烧,那位陛下,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什么祖宗规矩,什么人伦纲常,在陛下的江山社稷面前,都得靠边站!”
他猛地站起身,一股无形的,仿佛能压塌整个院子的气势,轰然爆发!
“这件事,咱知道了。”
“先生你放心,咱回去,就跟陛下说!”
“咱会告诉他,发展这‘外科’之术,将来能救皇……能救无数人的性命!”
“陛下他……一定会支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