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午阳光正烈,厅堂地砖上投下一道黑影。
段铁棠迈过门槛,身后跟着个身形单薄的少女。
“师尊。”段铁棠抱拳,额角挂着细汗,语速颇快,“白家那丫头有些琐事,耽搁了片刻。”
周开靠在太师椅内,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击着扶手,目光越过段铁棠,扫向后方。
少女身上的冰蓝绸裙折痕锋利,显然是匆匆套上的新衣。她脊背挺得笔直,脸色也绷得紧紧的,视线盯着地面,怎么也不肯往主座上看。
炼气三层的修为,在周开面前如同透明。
“晚辈见过周盟主。”
白灵儿只浅浅屈了屈膝,不等周开叫起便直起身,语气硬邦邦的,像是在背书。
周开并不计较这失礼之处,指尖停止叩击:“白家应该跟你交代过了。入我后宅为妾,你自己怎么说?”
白灵儿下巴扬起一道弧度,语速极快:“晚辈体弱多病,灵根下品,是短命之相。恐服侍不了几年便要香消玉殒,反倒坏了前辈兴致。”
“灵儿!你在胡说什么!”
侧座上的白洛潇霍然起身,一张脸瞬间煞白。
她本能地迈出一步想去捂族妹的嘴,却又顾忌着案后的男人,硬生生定在原地,指尖都在发颤。
周开挑了挑眉,颇感意外,多年没听过这种直白的拒绝了,还是出自一个蝼蚁般的小丫头口中。
“倒是有些性格。可机缘摆在面前却不自知。”周开声音不大,却裹挟着几分法力,震得空气嗡鸣:“上前来。”
白灵儿僵着不动,贝齿死死咬着下唇,泛出一圈青白。她下意识看向白洛潇,却见族姐正拼命摇头,眼神里满是哀求,哪还有平日半点高傲模样。
少女眼眶微红,终是没扛住那份压力,拖着步子挪到案桌前。
周开长臂探出,两指扣住那截细瘦的手腕。
指尖传来的触感极怪,一股寒意混杂着燥热横冲直撞。
经脉确实纤细脆弱,灵气稍微运转快些,恐怕都会有撕裂之痛。
周开撤回法力,大拇指转动着那枚玄锋戒,“若是放任不管,你确实活不过三十岁。”
白灵儿迅速抽回手,用力揉了揉手腕上并不存在的红痕,低头不语。
“但在本座眼里,这算不得什么顽疾。”周开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你若入我门下,这些便都不是问题。莫说筑基,便是结丹、甚至更上面的元婴,只要本座砸下天材地宝,也不在话下。”
白灵儿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缩。
只是那一瞬的光亮很快便熄灭了。
“多谢前辈……厚爱。”白灵儿重新低下头,双手紧紧绞着衣袖,声音发颤却清晰:“只是小女子胸无大志,贪恋市井烟火。入了后宅便是笼中雀,再难见世俗天地……这并非晚辈所求。”
周开摩挲戒指的动作一顿,双眼微眯,来了几分兴致。
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也就能骗骗她自己。
口口声声贪恋烟火气,无非是那烟火气里,藏着什么放不下的人罢了。
反正白洛潇的血脉可以加上,这白灵儿若实在不愿,这种还没长开的青涩果子,他也懒得强摘。
只是为了情郎放弃长生大道,不知这丫头是痴、是透,还是可笑。
“你有俗事需要了断?”
白灵儿死盯着脚尖前的地砖缝隙,指甲掐进掌心肉里:“听闻前辈亲口说,既是结缘,自当讲究个你情我愿。前辈金口既开,断不会……为难我一个练气低修。”
她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那口气吸进去便没再吐出来,语速骤然加快:“晚辈贪恋红尘,况且心中已有了——”
“住口!”
这一声厉喝又急又尖,几乎破了音。
白洛潇一步冲上前来,一把拽住白灵儿的手臂。
“公子恕罪!灵儿她自幼便在万法门修炼,又无师父正经教养,性子野惯了,这才口不择言!”
白洛潇顺势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发髻都散乱了几缕。她不敢抬头,声音发颤:“妾身……妾身这就带她下去教导,定让她知晓分寸!求公子宽限片刻!”
周开视线并未在跪地的女人身上停留,只重新捻起那枚玄锋戒,眼皮都没抬一下。
“去吧。日落之前,本座要个结果。”
白洛潇身子一软,旋即又立刻弹起,不由分说地反剪了白灵儿的双臂,半押半拖地将人带离了正厅。
出了雅苑,白洛潇脚下生风,拽着人穿过曲折回廊,一路撞开了两扇月亮门,直到被一处假山挡住去路,这才猛地收住脚。
“白灵儿!”
白洛潇猛地甩手,力道之大,竟将那少女甩得踉跄两步撞在假山上。
“你要说什么?”她逼近一步,压低的声音里全是寒气,“说你有野男人了?你是嫌自己命长,还是嫌我白家上下死得不够快?!”
白灵儿捂着手腕,眼眶里蓄着泪,脖颈却梗得僵直:“族姐天资不错,深受家族长辈宠爱,爷爷更是高居大长老之位,自然没见过那些腌臜事。那位周盟主看我的眼神,哪里是在看人?分明是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什么入后宅、赐机缘,不过是图个新鲜,玩腻了随手赏给下人甚至炼成炉鼎的事,修真界还少吗?”
泪水终是滚了下来,砸在冰蓝色的绸裙上。
“我活不久了。”白灵儿抽噎着,声音断断续续,“我不想争什么大道,也不想在深宅里算计人心。我只想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做几年寻常夫妻……我有错吗?”
“糊涂!简直愚不可及!”
白洛潇气得指尖都在抖,直戳到白灵儿鼻尖上:“公子那是给你脸面!返虚大能,何须问你愿不愿?他若真动了念头,一句话放出去,自有无数人把你洗剥干净裹进被子里送去,还能轮得到你在这里挑三拣四?”
见族妹被骂得缩成一团,白洛潇闭了闭眼,强压下火气:“他是返虚修士,言出法随。既然开了金口许诺为你续命,便断不会在这等小事上诓骗你。”
“若非我白家与历家交好,若非公子与悦心族老有些交情,他何必亲自前来还送了聘礼?那是给足了我白家体面!”
白洛潇上前一步,双手死死扣住白灵儿的肩膀,“你若再言语冲撞,惹得公子发怒,白家断无活口!你父母、你那刚满五岁的弟弟,还有族中上下,都会因你一人遭受灭顶之灾!这后果,你担得起吗?!”
白灵儿瞳孔骤然收缩,最后一点血色从脸上褪尽。她膝盖一软,若非被抓住肩膀,怕是已经瘫倒在地。
“我……我真有心上人了……”
她反手抓住白洛潇的衣袖,哭得语无伦次:“就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我去见他一面,我去跟他说断了……求你了……”
“绝不可能!”
白洛潇一把甩开她,眼神冷得像冰:“你才见了公子,后脚你就去私会情郎?你是嫌那少年死得不够惨?”她垂下的眼帘遮住眸底寒光,声音反倒轻了下去,“不必公子动手,我会亲自去,把那不知死活的东西挫骨扬灰!你要清楚,从公子看上你的那一刻起,你那个所谓的‘心上人’,就已经不存在了。”
“那……那怎么办……”白灵儿双手死命拽着白洛潇的裙摆,涕泗横流,早没了之前的半分傲气,“送信……让我写封信行不行?姐,你帮我送去,就说我攀了高枝、贪慕虚荣……让他恨我,让他彻底断了念想。求你了姐,我就求这一件事……”
白洛潇的手指僵了僵,指腹在对方皱褶的衣领上抹平,像是要抹去刚才的暴戾。
她避开族妹那双眼睛,喉咙里滚出一声叹息。
“写。”白洛潇转过身背对她,声音哑得厉害,“就这一次。”
……
雅苑正厅。
周开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瓷杯,神识早就将远端的哭声与笔墨声尽数卷入脑海。
“年少情丝,脆如薄纸。”他垂眸吹开茶汤上的浮沫,“在长生面前,连灰烬都算不上。”
段铁棠盯着杯中起伏的茶叶,眼神发直,连茶水泼溅到手背都未曾察觉。
“回魂了。”
指节叩击桌案的脆响将她惊得一颤。
段铁棠猛地抬头,瞳孔微缩:“啊?师尊……你说什么?”
周开瞥了他一眼,笑骂道:“体修五感通神,落叶飞花皆如雷鸣。怎么,你堂堂元武期,反倒修成了聋子?”
段铁棠垂下头,拇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没接话。
“行了。”周开收起那点戏谑,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待那对姐妹处理好首尾,即刻启程前往紫炼门。那里毗邻灵蝉涧,正好打探立哲的消息。”
听到“灵蝉涧”三字,段铁棠脊背明显僵硬了一瞬,声音沉了下来。
“若命牌有感应……多半是落在那蝉道人手里了。”
周开起身,大手扣住徒弟的肩头,掌中雄浑的气血之力透衣而入,强行镇住她骨子里的颤栗。
“我说过,令牌没碎,就大概率没死。立哲既叫我一声大哥,我自会出面护持。至于那蝉道人……他若真敢把那傻小子炼成分身,我便拆了他的骨头熬油点灯。”
段铁棠昂起头,撞上那双不见丝毫慌乱的眸子,原本急促的鼻息终于平缓下来。
……
傍晚,浓稠的霞光浸透了太华城的青石板路。
暮色被城外逐渐亮起的阵纹切割得支离破碎。
周开负手踏上石台,春桃与秦锦玉亦步亦趋。十步开外,白洛潇几乎是半拖半拽,扣着白灵儿的手腕跟了上来。
白灵儿换了身不染杂尘的素雪绢裙,脸上脂粉扑得极厚,强行盖住了憔悴,唯独那双眸子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甚至不敢眨眼,怕挤出泪来。
哪怕手腕被族姐攥得生疼,她的脖颈仍像断了骨头般向后拧着。
几十丈开外的空地上,一道人影孤零零地立在风口。
那小伙子衣衫单薄,炼气期的微弱灵力在晚风中几乎被吹散,只剩下一张绷紧的面皮,硬撑着最后的体面。
那封诀别信在他手中已被揉成烂纸团。
小伙张着嘴,胸膛剧烈起伏,喉结上下滚动,却被传送阵轰鸣的灵压堵得发不出一丝声响。
周开侧目,目光越过白灵儿颤抖的肩头,淡漠地扫过远处。
那眼底滔天的恨意与绝望,落在返虚大能眼中,轻得连灰烬都算不上。
他收回视线,负手望向头顶的苍穹,声音淡漠。
“入了我的门,前尘便断了。他若聪明,自会娶妻生子,以此信为警;他若愚蠢,非要在此事上纠缠,百年后不过是荒野中的一冢枯骨。不必看了,你们回宗去吧。”
白灵儿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那模糊的人影,紧绷的脊梁寸寸垮塌,眼底的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死灰。
一旁的段铁棠没有看这场苦情戏,她双拳紧握,指骨捏得咔咔作响。
“师尊,快去紫炼门吧。”
看着传送光柱冲天而起,将众女的身影吞没,周开没头没脑地道了一句:“铁棠,你说这长生久视,到最后是不是连个喝酒的朋友都找不到?”
强光散去,石台上已空无一人。
周开转过头,目光落在身旁这个为了情郎急得双眼赤红的傻徒弟身上。
不成仙,终究都是要走的。
他大手探出,抓碎身前虚空,护着段铁棠撞入空间裂缝。
【本想简单写个大佬收妾的日常,一不小心写多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