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迎祥在西安称王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在已然沸腾的关中大地激起了更为剧烈的反应。明廷震怒,崇祯皇帝连下严旨,催促洪承畴、孙传庭等部加速进剿。各地尚在观望的官军残部与乡绅武装,态度也变得更加微妙,与“僭越称制”的逆贼合作的心理门槛陡然增高。
然而,坐在秦王府旧殿改造的“永昌王宫”里,高迎祥面临的紧迫问题,并非远在京师的天子震怒,也不是那些墙头草般的乡绅,而是一个看似平常却足以动摇根基的危机——钱。
打仗需要赏赐,维持庞大的军队需要粮饷,新搭建的草台班子需要俸禄,就连他本人和麾下将领日益增长的享乐需求,也离不开真金白银。初破西安时抢掠所得虽丰,但坐吃山空,更何况乱世之中,商业几近停滞,税收体系早已崩溃,新的财源在哪里?
“大王,府库存银日减,各地征收……颇为艰难啊。”新任的“户部尚书”,一个原西安府不得志的老吏,战战兢兢地汇报着。所谓征收,不过是纵兵对控制区内城镇乡村进行新一轮的搜刮,但经过反复蹂躏,民间早已油尽灯枯,能刮出的油水越来越少。
高迎祥烦躁地挥挥手:“艰难艰难!就知道说艰难!本王养着你们是吃干饭的吗?没有银子,就去铸!去找!难道让本王的将士们喝西北风不成?”
“铸钱”二字,点醒了一旁侍立的范家代表范永昌。他眼中精光一闪,上前一步,躬身道:“大王,小人或有一策,可解燃眉之急。”
“哦?范先生有何高见?”高迎祥对这位“财神爷”态度和缓不少。
“如今市面上,旧明制钱混乱,私铸劣钱充斥,百姓苦不堪言。”范永昌侃侃而谈,“大王既已正位,何不开炉铸‘永昌通宝’,一来统一钱法,方便流通;二来,这铸钱之利……”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其中分寸,自有操作之余地。”
所谓“操作余地”,便是降低铜料成色,加大铅锡比例,铸造不足值的劣钱,利用政权强制力推行,以此搜刮民间财富。这是历代王朝末期和割据势力常用的敛财手段,范家精于此道。
高迎祥虽不通经济,但也明白这是个来钱快的法子,当即拍板:“好!此事就交由范先生督办!要快!”
就在高迎祥忙着开炉铸钱,试图用金融手段盘剥民脂民膏时,张家庄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市场的变化和潜在的机遇。
李岩拿着几枚胡瞎子手下从西安附近弄来的、质量低劣的私铸钱,放在张远声的案头。“团练请看,高迎祥尚未正式铸钱,但市场已先乱。此钱铜不过三成,触手轻飘,民间拒收者甚多,多以物易物,商贸几近瘫痪。此乃我们的机会。”
“先生的意思是?”张远声拿起一枚劣钱,轻轻一掰,几乎要断裂。
“高迎祥若铸劣钱,必失民心,加速其经济崩溃。但我们不能仅仅旁观。”李岩目光炯炯,“我们可暗中收购市面上流通的各类旧钱、碎银,甚至……仿制高迎祥将来可能发行的劣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扰乱其控制区的金融。同时,在我们联保同盟内部,尝试推行‘粮帛券’的流通,以其实际储备的粮食布匹为锚,建立我们自己的信用体系。”
张远声沉吟道:“仿制劣钱,是否会有损我们的声誉?”
李岩摇头:“此事可由胡瞎子的人操作,隐秘进行,与我庄明面无关。目的非为牟利,而在加速高贼统治区的混乱。至于‘粮帛券’,则是我庄内部稳定之基,信誉所在,必须足额兑付,分毫不能差。”
“可!”张远声果断同意,“经济战线,亦是战场。此事由先生统筹,李信配合,胡瞎子负责执行。”
新的、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在钱币与物资的流动中悄然展开。
数日后,格物院内,宋应星主持的铸炮工程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经过数次失败的浇铸和漫长的锉磨,第一门仿红衣炮制式、但根据现有材料和技术缩小改良的“镇虏炮”终于成型。炮身长六尺,口径约两寸,重八百余斤,炮管黝黑,散发着冷峻的金属光泽。
“团练,此炮内壁打磨光滑,药室加厚,试放三次,皆无炸膛之虞!”宋应星虽然疲惫,但语气中充满了激动,“虽射程与威力不及真正红衣大炮,但已远超碗口铳、将军铳,五百步内,可破砖墙,轰击密集军阵,效果绝佳!”
张远声抚摸着尚带余温的炮身,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有了这家伙,配合“破军铳”,张家庄的防御和威慑能力将再上一个台阶。“宋先生辛苦了!立刻着手,全力生产!同时,培训炮手,制定操典!”
“属下领命!”
技术的突破,如同给紧张的局势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而胡瞎子的情报网络,也再次带来了关键信息。他手下的夜不收,不仅成功与庆阳卫指挥使韩家的使者接上了头,还探听到一个更重要的消息:高迎祥麾下大将刘宗敏,因不满封赏和权力分配,与高迎祥的族弟高一功发生了激烈冲突,虽未公开决裂,但嫌隙已生。
“高迎祥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李岩看着情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或许比千军万马,更能为我们争取时间。”
张远声站在沙盘前,目光从西安移向庆阳,再落回张家庄。外有潜在盟友,内有技术突破,敌有内忧钱荒。
局面,依然危如累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