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的到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张家庄高层激起了层层涟漪。张远声亲自为其接风洗尘,安排住下,但并未立刻委以重任,而是让他先在庄内随意走走看看。
接下来的两日,李岩便真的像个寻常游客,或是与田头老农闲话桑麻,或是观看护卫队操练,或是驻足格物院外聆听里面传来的奇异声响,甚至去了新建的学堂,听孩子们用稚嫩的声音诵读那些夹杂着新词汇的课文。他看得仔细,听得专注,却很少发表意见,只是那双温润的眼中,时常闪过思索的光芒。
第三日清晨,张远声正在总务堂与李信、赵武商议军械调配与新兵训练事宜,李岩不请自来,在门外求见。
“李先生请进。”张远声放下手中的文书。
李岩步入堂内,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衿,神色却比前两日多了几分郑重。他拱手道:“团练,诸位,岩这两日冒昧游观,感触颇深。贵庄秩序井然,军民同心,农工并举,实为乱世中罕见之桃源。然,大敌当前,岩既忝颜来投,不敢空食,有些许浅见,不吐不快。”
“先生请讲。”张远声伸手示意他坐下。
李岩并未就座,而是走到那张粗糙的沙盘前,目光落在西安府的位置,沉声道:“西安已陷,高迎祥气焰正炽。其下一步,无非两种可能。一,挟大胜之威,席卷关中州县,巩固根本。二,睚眦必报,优先清除后方隐患,比如……贵庄。”
赵武眉头一拧:“李先生认为,他会先来打我们?”
“可能性极大。”李岩指向沙盘上张家庄的位置,“贵庄接连挫败其偏师,已非寻常村寨,乃是一面旗帜。高迎祥若想安稳占据关中,必不容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尤其是,一面写着‘抵抗可活,暴虐必亡’的旗帜。”
李信点头表示赞同:“李先生所言,与我和团练的判断一致。只是,不知先生对于如何应对,有何高见?”
李岩转过身,面向众人,目光清亮:“高迎祥势大,若倾力来攻,硬碰硬绝非上策。岩以为,当以‘固本、扬名、联势’三策应之。”
“固本自不必言,贵庄已在做,且做得极好。岩只补充一点,民心之固,不仅在庄内,更在四方流民心中。可遣能言善辩之士,混入难民队伍,或于交通要道设点宣讲,将张家庄‘诛首恶、活胁从、均劳役、分田亩’之事广为传播。让流亡者知有此一处可活命,让周边惧高迎祥者知有此一处可倚仗。此为民心之固,亦为未来兵力、劳力之源。”
张远声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与他吸纳流民、扩大基础的想法不谋而合,但李岩点出了更主动的宣传策略。
“扬名,非为虚名,而为实利。”李岩继续道,“高迎祥破西安,烧杀抢掠,是为暴。贵庄则反其道而行之,可趁其主力无暇他顾时,择其留守薄弱之处,以精干小队,行‘代天伐罪’之举。不必攻城略地,只需解救被掳百姓,惩治其委任的酷吏,散其粮仓部分于民,并明示此为‘张家庄替天行道’。如此,高迎祥之恶名愈彰,贵庄之义名愈显。此消彼长,未来人心向背,可知矣。”
赵武听得眼睛发亮,这主动出击、既能打击敌人又能博取名声的策略,很对他的胃口。
“至于联势,”李岩最后道,“高迎祥是明廷与我们的共同大敌。虽说官军腐朽,但关中之地,未必没有仍存忠义之心、且对高迎祥暴行切齿的官军将领或地方豪强。可尝试秘密联络,即便不能合力作战,互通声气,牵制高迎祥部分兵力,亦是好的。至少,要让高迎祥觉得,攻打我们,并非毫无后顾之忧。”
一番话条理清晰,既有战略高度,又有具体措施,听得李信频频点头,赵武摩拳擦掌,连一旁侍立的胡瞎子,独眼也眯了起来,显然在琢磨其中可用于谍战的部分。
张远声静静听完,心中对李岩的评价又高了几分。此人不仅有名士之风,更有务实之才,对人心、大势的把握极为精准。
“先生三策,切中要害,远声受教。”张远声站起身,郑重地向李岩拱手一礼,“‘扬名’‘联势’二策,尤为关键,是我等此前思虑未尽之处。不知先生可愿暂领总务堂参赞一职,助我统筹内外,共度时艰?”
李岩并未推辞,坦然还礼:“岩既来此,自当效力。愿竭驽钝,助团练成就保境安民之业。”
张远声脸上露出笑容,对李信道:“李信,你将联保同盟文书、周边势力图册以及与外界联络事宜,先行移交李先生熟悉。”
“是!”李信应道,看向李岩的目光也带着认可。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急匆匆跑入:“报!团练,外围哨卡抓住一名形迹可疑之人,自称是西安城破前逃出的官军校尉,有重要军情禀报!”
堂内众人神色一凛。
张远声与李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带上来。”张远声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