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瞎子手下的夜不收,像撒出去的豆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关中平原的烽烟与山林之中。他们的回报,比李信的粮队晚了三天,却更清晰地勾勒出即将压顶的风暴轮廓。
总务堂内,油灯摇曳。张远声、李信、赵武、胡瞎子,以及被特意请来的宋应星围坐在一张粗糙的木质沙盘旁——这是根据胡瞎子等人带回的情报,紧急堆砌出的西安府周边地形示意图。
胡瞎子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冰冷的精确:“高迎祥主力约八万,已合围西安府城。攻势很猛,主要集中在西门和南门。官军守得艰难,巡抚练国事亲自上城督战,但士气低落,城内粮价已飞天,人心惶惶。”
他用一根细木棍点在西安城上,然后向西移动,划过一道弧线。“但高迎祥也没闲着啃硬骨头。他派出了数股偏师,多的三五千,少的一两千,像篦子一样扫荡西安府西、南方向的州县村镇。目的很明确:抢粮,抓壮丁,清除后方隐患。”
木棍最终停在沙盘上,张家庄西南方向约百里处的一个点。“其中一股,约三千人,首领绰号‘一阵风’曹莽,行事暴虐,屠了两个不肯开城纳粮的小寨子,目前正沿着洛水支流,缓慢向东北方向移动。按其路线和抢掠习惯推算,大约五到七天后,可能会进入我们联保同盟的外围区域。”
“三千人……”赵武盯着沙盘,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刀柄上摩挲,“比‘翻山鹞’还多出一千。是块硬骨头。”
“不是骨头,是饿狼。”李信纠正道,他看向张远声,“团练,曹莽部流动作战,补给必然不足,其攻击欲望会非常强烈。我们新纳入联保的几个寨子,防御薄弱,恐怕……”
张远声没有立即表态,而是看向宋应星:“宋先生,新式辘轳和‘破军铳’的进展如何?”
宋应星立刻回道:“省力辘轳已制成两架,正在新凿的井上试用,效果显着。‘破军铳’的铳管铸造合格率已提升至三成,但目前仅攒下不到三十支,而且弹药生产跟不上,尤其是颗粒化火药的产量。”
三十支,面对三千饿狼,杯水车薪。
张远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众人:“曹莽要来,我们挡不住,也不能硬挡。”
赵武急了:“庄主,难道要放弃外围寨子?”
“不,是换个法子。”张远声的手指在沙盘上曹莽部的前进路线上重重一点,“他要粮,要人,我们就给他‘粮’,给他‘人’!”
他看向胡瞎子:“老胡,你的人,最擅长装神弄鬼。我要你带一队精锐,立刻出发,潜入曹莽部活动区域。怎么做,我不管。我只要一个结果——让曹莽觉得,在我们东边,靠近官军控制区的方向,有几个富得流油、而且防守松懈的大庄子。”
胡瞎子独眼一亮,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庄主放心,散播谣言、伪造痕迹、抓几个‘舌头’演场戏,这是老本行。保管让那曹莽觉得,往东走才是康庄大道,咱这西边都是穷山恶水,啃着费牙。”
“光引开还不够。”张远声又看向赵武和李信,“赵武,你从护卫队和表现好的屯垦兵里,抽调两百精锐,全部配发弩箭和单刀,由你亲自带领,即刻出发,秘密进驻到最可能被曹莽波及的王家寨和李家坳。”
“不是硬守,是协助疏散。”他补充道,“李信,你负责协调,立刻动员这两个寨子的老弱妇孺,带上必要口粮和细软,连夜撤往我们后山的预设避难区。青壮留下,配合赵武行动。”
“庄主,是要我们伏击?”赵武有些兴奋。
“是骚扰,迟滞,制造恐慌。”张远声冷静地纠正,“曹莽部若真的被引向东边,你们就放他们过去。若他们偏要往我们这边来,你们就利用地形,夜间袭扰,射冷箭,破坏道路,截杀斥候。记住,一击即走,绝不容缠!你们的任务,是拖延他们至少两天,为疏散和庄内最后的备战争取时间。”
他看向李信:“同时,以联保同盟的名义,通知所有盟友,提高戒备,实行坚壁清野,将粮食和人口向核心寨堡或山中隐蔽点转移。告诉他们,狼来了,但只要我们抱成团,狼就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命令一条条发出,清晰而果断。没有时间去恐惧和犹豫,只有基于现实情报和自身实力的最优解。
会议结束后,张家庄及其同盟的机器再次加速运转。夜色中,一队队人马悄然离庄,胡瞎子的人像鬼影般消失在西南方向,赵武带领的两百精锐则沉默地没入山林,奔向预定的阻击位置。庄内和各个寨子,更多的火把被点亮,转移人口和物资的队伍在夜色的掩护下,形成一道道无声的溪流,汇向预定的安全地带。
张远声再次登上庄墙。这一次,他不仅能感受到脚下的庄子在为生存而搏动,更能隐约感知到,在更广阔的黑暗中,他撒出去的棋子已经落位,一场围绕着信息、时间和意志的博弈,已然展开。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但这阵风,不仅要吹动张家庄的旗帜,更要试着,吹偏那三千饿狼的前进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