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渭水汤汤。当第一缕带着湿意的暖风拂过关中平原,张家庄内外也焕发出劫后余生的蓬勃生机。
庄墙内外的血迹和战争痕迹被奋力清理,新翻的泥土气息掩盖了淡淡的硝烟味。分配到田契的庄民们,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土地上,精心伺候着刚刚破土而出的番薯嫩苗和粟米新芽。由农会协调的几头驮马,拉着新打造的铁犁,在公田里往来耕作,效率远超人力。一种踏实而充满希望的忙碌,取代了战争时期的紧张与压抑。
军工坊的炉火也未曾停歇,但节奏已然不同。孙老铁匠和陈石头不再执着于短期内难以突破的重炮仿制,而是将精力放在了改进现有“破军铳”的工艺、提升良品率,以及利用缴获的优质铁料,打造更多坚固耐用的农具和日常铁器上。知识的价值被进一步认可,那个改进了铳托连接方式的年轻学徒,被正式提拔为匠师,开始带着几个新人独立负责一个工位。
张远声颁布的“招贤令”初显成效。虽然尚未有顶尖的大才慕名而来,但陆陆续续也有一些怀揣技艺、在乱世中难以存身的匠人、郎中甚至是落魄文人前来投靠。一个原本在西安府开跌打馆的老郎中,带着徒弟和几大箱药材加入了苏婉的医护队;一个擅长水利测算的老河工,被渠老丈引为知己,两人整日对着庄外的水渠地形图争论不休。这些新鲜血液的注入,让庄子的方方面面都透着一股向上的活力。
秦昌商号的驼铃声再次清脆地响彻在通往各处的道路上。这一次,他们的底气足了许多。凭借着张家庄大胜的威名和“团练使”的官方身份,商队行走各地受到的盘剥和刁难明显减少。他们不仅重新打通了北面的石炭和药材渠道,更按照张远声的指示,尝试着向更南边的汉中,乃至通过汉中试探着进入四川盆地。
这天,一支前往汉中方向的商队带回了意外的收获——并非货物,而是几个人。领头的是商队护卫头领,他引着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文士,以及他的两个年轻弟子,来到总务堂拜见张远声。
“庄主,这位是宋应星宋先生,湖广人士,游学至此。听闻我庄招贤纳士,特来相投。”护卫头领恭敬地介绍。
宋应星?张远声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他有些模糊的印象,似乎是后世记载中一位博学多才、尤其注重实学的大家。他不动声色,起身相迎:“宋先生远来辛苦,快请坐。”
宋应星拱手还礼,态度不卑不亢,目光却带着学者特有的探究,快速扫过总务堂内简陋却井然有序的陈设,最终落在张远声身上:“在下山野鄙人,偶闻张团练不仅勇武过人,更能不拘一格,重用匠作,推广农桑,心向往之,故冒昧前来,愿效微劳。”
他的话语文雅,却无酸腐之气。张远声心中好感顿生,与他攀谈起来。不谈经义文章,只问农时水利、工匠技艺、物产矿藏。宋应星对答如流,不仅熟知各地物产风俗,对许多生产工具的优劣、耕作方法的改进,竟也颇有见地,甚至提及了自己正在整理的一些关于“乃粒”(谷物)、“乃服”(纺织)、“彰施”(染色)、“粹精”(粮食加工)、“作咸”(制盐)、“甘嗜”(制糖)等方面的笔记心得。
张远声越听越是惊喜,此人虽以文人自居,却是一位难得的实用型人才!其所学所研,正是目前庄子发展最急需的知识!
“先生大才,屈就敝庄,实乃张某之幸!”张远声当即表示,“若先生不弃,可在庄内设一‘格物院’,由先生主持,一应所需,但凭开口!先生之着述,我庄亦愿倾力助其刊印流传,以惠天下!”
这番毫不拖泥带水的赏识和实实在在的支持,让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心态的宋应星大为动容。他漂泊半生,所见多是夸夸其谈或固守章句之辈,何曾见过如此重视实学、且手握一方权柄的人物?
“既蒙团练不弃,宋某敢不竭尽驽钝!”宋应星深深一揖,就此在张家庄安顿下来。
宋应星的到来,如同在庄子本就燃烧的求知之火上,又添了一捧干柴。他与渠老丈探讨水利,与孙老铁匠交流锻铁,甚至对那门缴获的重炮也产生了浓厚兴趣,开始记录其形制、重量、推测其铸造工艺。他的加入,使得庄子在技术积累和系统性研究方面,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内部生机勃勃,外部的消息也通过愈发通畅的商路不断传来。
王嘉胤部在延安府受挫后,内部矛盾激化,虽未立刻分崩离析,却也无力再组织大规模南下,转而开始在陕北各地掳掠就食。
而那支神秘的“闯”字旗人马,在助战延安府后便消失无踪,有传言说其已进入山西地界,搅得当地官军焦头烂额。
至于范家,依旧潜藏水下,但其在陕西的势力明显收缩,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张远声站在新修的、更高的望楼上,看着庄外阡陌纵横、绿意盎然的田野,看着庄内作坊升起的袅袅炊烟,听着学堂传来的稚嫩读书声。
战争暂时远去,但危机并未解除。他利用这难得的和平,拼命地积蓄着力量,吸收着知识,连接着更广阔的世界。
他知道,这片乱世不会有太长的安宁。但他更相信,只要手中的力量足够强大,脚下的根基足够深厚,无论未来面对的是卷土重来的流寇,还是隐藏更深的阴谋,甚至是那即将席卷天下的历史洪流,他和他的张家庄,都将拥有更多选择的余地,和……活下去的资本。
春风吹过,带来泥土的芬芳和远方的消息。一个新的时代正在混乱中孕育,而张家庄,正努力让自己成为这个时代中,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