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关东地界有个杏林堡,堡里有个落魄书生叫陈文青。这陈文青本是读书人,科举废除后,便在堡中开了间私塾,教几个蒙童度日。他有个表亲在省城做官,替他谋了个县衙文书的差事,只等他择日上任。
却说这杏林堡有座关帝庙,庙虽不大,香火却盛。庙里有个姓马的庙祝,五十来岁,瘦得像根竹竿,平日里替人扶乩请神,据说颇为灵验。陈文青素来不信这些,常对人言:“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日恰逢五月十三,传说是关帝磨刀日。堡中富户赵老爷请马庙祝在关帝庙设坛扶乩,祈求关帝爷指点迷津。赵老爷做的是药材生意,近来连连亏损,心中焦急,便想请关帝爷指点财运。
陈文青恰巧路过,被赵老爷一把拉住:“陈先生来得正好,你是有学问的人,且来看看关帝爷如何显灵。”
陈文青本欲推辞,但见周围乡邻皆眼巴巴望着,只好留下。他心里暗想:正好瞧瞧这马庙祝弄什么玄虚。
乩坛前香烟缭绕,马庙祝焚香叩拜后,手持乩笔,闭目凝神。不多时,他浑身颤抖,口中念念有词。忽然,他睁开双眼,目光如电,声音洪钟般喝道:“吾乃汉寿亭侯关云长是也!”
众人闻言,齐刷刷跪倒在地,唯有陈文青站着不动,细细观察。
只见“关帝”通过马庙祝之口,对赵老爷道:“汝心不诚,经商不义,故有此厄。若欲转运,当捐银百两重修庙宇,再以平价售药三月,自有后福。”
赵老爷连连叩头应允。
这时,“关帝”忽然转向陈文青,厉声道:“台下站立者,可是陈姓书生?”
陈文青一愣,拱手道:“正是陈某。”
“关帝”道:“汝不日将赴县衙任职,然汝命中有劫,若不及早化解,恐有性命之忧。”
陈文青心中暗笑,面上却恭敬道:“请关帝爷指点。”
“关帝”道:“汝须辞去官职,捐银五十两助修庙宇,日后在堡中设馆教书,方保平安。”
陈文青闻言,心中大怒。他素知马庙祝与堡中另一欲谋县衙差事者交好,这分明是借神之名,阻他前程。他强压怒火,冷笑道:“关帝乃忠义之神,岂会阻人前程?定是妖邪假冒关帝之名!”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马庙祝面色骤变,浑身颤抖更甚,声音越发威严:“大胆狂生!竟敢污蔑本神!汝若不从,三日内必遭灾殃!”
陈文青不甘示弱:“若真是关帝显圣,当知我心中所想。请问关帝,我此刻心中默念何字?”
马庙祝顿时语塞,支吾片刻,忽作晕厥状,瘫软在地。众人慌忙上前搀扶,法事不欢而散。
当夜,陈文青回到家中,想起日间之事,犹自愤懑。他秉烛夜读至三更,忽闻窗外风声大作,一道红光闪过,案前赫然立一红面长须、绿袍金甲的伟岸身影。
陈文青惊得跌坐椅上,颤声道:“尊驾是...是关帝爷?”
那身影抚须道:“日间汝所见非吾真身,乃邪魅假冒。吾念汝维护正神尊严,特来一见。”
陈文青忙拜伏在地:“小子有眼无珠,冒犯神威,乞望恕罪。”
关帝道:“汝且起身。吾有一事相托。假冒吾名者,乃南山一狐精,修炼五百年,能幻化人形。彼与马庙祝勾结,借扶乩敛财,败坏吾名。吾欲除之,然神人相隔,不便直接干预。汝既有胆识,可代吾行此事。”
陈文青惶恐道:“小子一介凡人,如何对付得了五百年道行的狐精?”
关帝道:“吾赐汝三道符箓。一符可辨妖邪,二符可护其身,三符可请周仓将军相助。然切记,狐精狡诈,须得确凿证据,方可服众。”
言毕,关帝化作清风而去,案上留下三道金符。
次日清晨,陈文青醒来,见案上果有三道金符,方知非梦。他依关帝所言,将第一道符贴身藏好,往关帝庙而去。
刚到庙前,正遇马庙祝送一香客出门。陈文青定睛一看,只见马庙祝头顶隐约有狐影闪烁,心中大骇,知关帝所言不虚。
马庙祝见陈文青,面色不善:“陈先生来此何事?莫不是改了主意,要捐银修庙?”
陈文青笑道:“正是。昨日冲撞了关帝爷,心中不安,特来赔罪。不知可否入内详谈?”
马庙祝疑心重重,但见陈文青言辞恳切,便引他入庙。
二人行至后殿,忽闻女子啜泣声。陈文青奇道:“庙中何来女子?”
马庙祝神色慌张:“必是前来上香的妇人。”
陈文青循声而去,见一素衣女子跪在关帝像前哭泣。那女子二十上下,面容憔悴,却掩不住清秀容貌。
陈文青上前询问,女子道:“小女子姓柳,家住堡外柳家庄。家父病重,请郎中诊治,服药后反加重。昨日来此求签,马庙祝说需捐银十两做法事,方可消灾。可家中已无余财,故而哭泣。”
陈文青想起关帝昨日训斥赵老爷“心不诚,经商不义”之语,心中一动,问:“令尊所服何药?”
柳女道:“是赵老爷药铺买的参苓白术散。”
陈文青略通医理,知此方本是补气健脾之药,对症则效,不对症则害。他细问柳父症状,断定是湿热之症,服此药如同火上浇油。
陈文青对马庙祝道:“关帝爷既知赵老爷‘经商不义’,必是指他售卖不对症之药。庙祝既得关帝真传,为何不指出此节,反只索要香火钱?”
马庙祝面色涨红,强辩道:“关帝爷自有深意,岂是凡人能揣度?”
陈文青冷笑,暗中取出第一道符箓,对准马庙祝。只见符上金光一闪,马庙祝身后赫然现出狐影。那狐影似有所觉,猛地转头,双目赤红,与陈文青对视。
陈文青心中一凛,忙收起符箓,对柳女道:“姑娘且回,明日我请郎中为令尊诊治。”
送走柳女,陈文青对马庙祝道:“三日后,我备齐银两,再来拜会。”
当夜,陈文青挑灯研究关帝所赐符箓,忽闻窗外有动静。他推开窗,见一只白狐蹲在院中,口吐人言:“陈先生,吾乃南山狐仙,与马庙祝合作,实非得已。吾修炼五百年,即将渡劫,需借人间香火抵御天雷。若先生高抬贵手,吾必当厚报。”
陈文青道:“你假冒关帝之名,欺诈乡民,岂能饶你?”
白狐道:“乡民愚昧,自愿献财,各取所需罢了。先生若肯合作,财富权势,唾手可得。”
陈文青怒道:“关帝爷忠义千秋,岂容你等污蔑!休要多言,三日后必当众揭穿你的真面目!”
白狐冷笑:“既然如此,休怪我心狠!”言毕,化作一道白光而去。
次日,陈文青请郎中为柳父诊治,另开方药。又访赵老爷,说明参苓白术散不对症之事。赵老爷初时不信,陈文青道:“关帝爷前日说你‘经商不义’,正是此意。你若不信,可试以新方,若有效验,当平价售药,造福乡里。”
赵老爷将信将疑,答应一试。
第三日清晨,陈文青正要前往关帝庙,忽见堡中锣鼓喧天。一问方知,马庙祝宣称关帝爷今夜将亲自显圣,惩戒不敬之人。
堡中顿时哗然,皆知此言针对陈文青。有好心人劝他避避风头,陈文青笑道:“正欲一见关帝真容。”
黄昏时分,关帝庙前已是人山人海。马庙祝设下高坛,披发仗剑,作法请神。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坛上火光冲天,隐约见一红面长须巨神立于云端,声如雷霆:“陈文青不敬神灵,当受惩戒!”
众人惊骇,纷纷跪拜。唯陈文青站立不动,取出第二道符箓护身,朗声道:“何方妖邪,敢假冒关帝!”
那“关帝”大怒,挥手一道闪电劈向陈文青。符箓金光大盛,挡住闪电。陈文青取出第三道符箓,念动关帝所授真言,请周仓将军相助。
霎时间,空中传来一声大喝:“吾乃周仓,何方妖孽,敢冒帝君!”
只见一黑面将军现身云中,手持大刀,直劈假关帝。假关帝现出原形,竟是只巨狐,与周仓战在一处。
正当此时,马庙祝悄悄溜下高坛,欲要逃走。陈文青早有防备,一把拉住他:“庙祝欲往何处?”
马庙祝面如土色,瘫软在地:“都是那狐精逼我做的!”
原来,数月前马庙祝夜归,遇一白狐受伤,好心救治。不料白狐伤愈后,反胁迫他合作,假冒关帝之名敛财。
二人说话间,空中胜负已分。周仓将军一刀斩中狐尾,白狐惨叫一声,坠落在地,化作一白衣老者。
周仓将军对陈文青道:“此狐精交吾处置,尔等善后。”言毕,提起白狐,化作清风而去。
真相大白,乡民哗然。赵老爷上前握住陈文青手:“多亏陈先生明辨是非,不然我等仍被蒙蔽。”原来柳父服新方后,病情果有好转,赵老爷信服,当即宣布药铺平价售药三月。
马庙祝羞愧难当,自愿离庙修行。
事后,乡民欲推举陈文青主持关帝庙。陈文青婉拒:“吾志不在此。况且关帝爷托梦,命我赴任县衙,造福一方。”
三日后,陈文青启程赴任。行至堡外三里亭,忽见柳女等候在此。柳女盈盈一拜:“家父命小女子送来药囊一枚,内含关东参、鹿茸等物,聊表谢意。”
陈文青见柳女目含情意,心中微动,道:“姑娘不必客气。待我安顿妥当,再登门拜谢。”
柳女低头轻笑,转身离去。
陈文青继续前行,忽见路旁闪出一位红面长者,抚须笑道:“汝此次赴任,当以民为本,清正廉洁,吾必暗中相助。三年后,汝政绩卓着,当有良缘相配。”
陈文青拜谢问:“敢问尊神,那狐精如何处置?”
关帝道:“周仓已将其押至天庭发落。吾念其修炼不易,且未伤人命,求情从轻发落,罚其镇守南山三百年,将功补过。”
言毕,关帝化作清风而去。陈文青望空再拜,继续赶路。
后来,陈文青在任上果然清正廉明,深得民心。三年后,娶柳氏为妻,夫妻和睦。杏林堡关帝庙香火更盛,但再无扶乩请神之事。乡民皆言:真神不言,自在人心。
唯有堡中老人茶余饭后,仍会说起当年关老爷落坛、书生辨妖的奇事,末了总不忘叮嘱儿孙:“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人当如陈先生,心存正气,邪祟难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