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已带上初秋的凉意，却吹不散天空沉甸甸的铅灰。连绵不断的秋雨，如同天空倾泻的愁绪，笼罩着南国大片土地。雨水冲刷着山体，浸泡着农田，填满了江河沟渠，也将一个沉重的阴影——去年夏末那场吞噬生命的巨大泥石流惨剧——重新拉回到人们的记忆里。今年的汛期，似乎格外漫长而充满恶意。
教师节的温馨氛围，被这无休止的雨幕冲刷得有些黯淡。但在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部灯火通明的指挥大厅里，气氛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全国地图被不同色块覆盖：代表强降雨的深蓝、代表高风险的橙红、代表极高风险的刺目鲜红。几条主要的雨带如同缓慢蠕动的巨蟒，盘踞在西南、华南和长江中下游地区。卫星云图、雷达回波、水文站实时数据、地质隐患点监测信息……无数条数据流在这里汇聚、碰撞，发出无声的警报。
李玄策已经在这里坐镇超过四十八小时。深蓝色的制服外套搭在椅背上，他只穿着衬衫，领口微敞，袖口卷到小臂。眼中布满了熬夜的血丝，像蛛网般缠绕着疲惫，但那目光却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视着屏幕上每一个跳动的数字、每一个闪烁的风险标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咖啡味、汗味，以及一种无形的压力。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键盘敲击声密集如雨点，各级防汛指挥部的汇报声通过扩音器在大厅内回荡，交织成一曲关乎生死的交响。
“报告指挥长！西南Y省S市大屏山区域，隐患点G-07号，综合监测数据异常！位移速率在半小时内突然加速！山体内部声发射信号激增！结合最新雨量实况和短临预报，该区域未来三小时强降雨持续，山洪地质灾害风险……红色！极有可能发生大型滑坡！” 一名紧盯着地质监测系统的技术员声音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大屏山下，是三个依山而建的乡镇，数万群众！去年惨痛的教训，像冰冷的钢针，刺痛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李玄策猛地站起身，几步跨到主控台前，目光死死锁定了屏幕上被标成刺眼鲜红的G-07区域。屏幕上立刻调出了该区域的详细地形图、居民点分布、以及……部署在关键部位的、由方清墨团队研发的“仿生岩体应力光纤传感网络”传回的实时微应变数据曲线。那曲线正如同垂死的心电图般，剧烈地向上蹿升！
“立即启动一级响应预案！” 李玄策的声音斩钉截铁，穿透了大厅内的嘈杂，“命令Y省防指、S市防指：”
“第一，立刻拉响最高级别地质灾害警报！所有广播、短信、高音喇叭、预警信息发布平台，全功率启动！覆盖所有受影响区域，确保每一户、每一人都收到！”
“第二，按预定转移路线图，组织大屏山G-07号隐患点下方所有居民，立即、无条件、全员转移！乡镇干部、民兵、公安、消防、志愿者全部投入，挨家挨户敲门，一个都不能落下！老弱病残，专人负责背扶！转移过程确保秩序，严防踩踏！”
“第三，开放所有预定安置点，民政部门保障热水、食物、被褥、医疗！交通部门确保转移通道畅通无阻！电力、通讯部门确保安置点基础保障！”
“第四，后方应急抢险队伍、医疗救援队、工程机械，立刻向安置点外围集结待命，随时准备应对突发险情和展开救援！”
他的指令如同密集的鼓点，清晰、准确、不容置疑，瞬间点燃了整个指挥系统的行动链条。巨大的屏幕上，代表转移指令的绿色箭头开始闪烁，覆盖向那片鲜红的危险区域。通讯频道里，前方指挥部急促而坚定的回应声接连传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指挥大厅内，空气仿佛凝固，只有雨声、数据流声和紧张的呼吸声。李玄策如同定海神针般伫立在主屏幕前，目光没有离开过G-07号隐患点那依旧在疯狂跳动的数据曲线。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一个半小时后。
“报告指挥长！S市最新汇报：大屏山G-07号隐患点下方三个乡镇，共三万七千六百二十一名群众，已全部安全转移至预定安置点！转移过程有序，无人员伤亡报告！部分行动不便的老人和病人已得到妥善安置和初步医疗检查！” 通讯参谋的声音带着激动和如释重负的颤抖，响彻大厅。
死寂。紧接着，大厅内爆发出压抑已久的、低低的欢呼和掌声。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许多人瘫坐在椅子上，才发现自己浑身早已湿透。
李玄策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晃了一下，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积压的浊气全部排出。他慢慢坐回椅子上，后背靠上椅背，闭上了布满血丝的双眼。几秒钟后，他才重新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依旧连绵的雨幕，然后伸手端起了桌上那个陪伴他多年的旧搪瓷缸。缸里的浓茶早已凉透，苦涩冰凉，他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真实感。
凉意入喉，思绪却飘向了远方。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永远带着憨厚笑容的年轻人——赵小满。去年，也是在这样的大雨中，在另一片危机四伏的山岭，为了抢通一条预警信息中断的生命通道，为了转移最后几户村民，他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泥石流汹涌而下的那一刻。小满牺牲前发回的最后一条信息，是“乡亲们…快撤…路通了…”，后面是一片空白。
李玄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缸上磕掉瓷的那块地方，目光穿过指挥大厅的玻璃，望向西南那片被雨幕笼罩的群山，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小满……今年，乡亲们……平安。”
窗外的秋雨依旧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仿佛在低诉，也仿佛在告慰。指挥大厅内，疲惫的人们脸上带着庆幸的笑容，开始收拾散乱的文件和数据线。警报暂时解除，但雨还在下，新的风险点仍在不断出现。李玄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重新投向屏幕——下一块需要守护的土地，下一群需要他守护的生命，仍在雨中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