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顺着龟裂的陶瓦檐角往下淌，把河北山村的土路染成腌菜缸底的颜色。十六岁的赵小满踩着露脚趾的千层底布鞋，深一脚浅一脚跟着灰布衫的老香客往山坳里走。风里卷着线香燃尽的焦苦，混着腐烂槐花甜腥的气味，熏得她腕间玉镯沁出细密水珠。
老香客后颈的蜈蚣疤在暮色里泛着青紫，忽然停在一株歪脖子槐树下：当年发大水冲了龙王庙，供桌上的青玉镯子就凭空现世。他说话时喉结在皱巴巴的皮肤下滑动，像吞了活物的蛇，都说要等戴对镯的人来配成双鲤。
破庙残存的半扇木门斜挂着，赵小满伸手推门的刹那，檐角锈成青绿色的铜铃响了一声。供桌裂缝里钻出几簇灰白菌菇，正中端放着的青玉镯泛着水色，与她腕间旧镯严丝合缝地扣成圆环，裂纹里渗出的暗红血丝竟也连成并蒂莲纹。
秋棠姑娘等了你九十年。
沙哑的嗓音惊得赵小满倒退半步。守庙的瞎婆婆蜷在褪色的蒲团上，眼窝凹陷处凝着层鱼鳞似的白翳，枯藤般的手却精准扣住她腕骨。老人指甲缝里的香灰簌簌落在镯面，裂纹突然像血管般鼓动起来。
婆婆知道这镯子的来历？
当年金兰婆给秋棠姑娘封棺...瞎婆婆突然咧嘴笑开，焦黄的牙缝粘着槐花瓣，用的就是这庙后山的雷击木。她沾着香灰的拇指重重抹过赵小满眼皮，混着庙里陈年的霉味刺得人流泪。
泪水模糊的刹那，梁柱间飘起细碎的槐花雨。十几个穿月白斜襟衫的少女赤足踏过积尘，蓝布学生裙摆扫过供桌时，褪色的李仙姑牌位突然渗出新鲜血珠。最年长的姑娘转过脸来，发间别着的槐枝已枯成灰褐色，眉心的胭脂痣与赵小满锁骨下的红痣分毫不差。
这些都是镇河妖的祭品。瞎婆婆往龟裂的铜炉插上三支线香，青烟在空中拧成麻花辫，民国二十二年惊蛰，金兰婆说要凑九对并蒂莲命格的童女...她枯手指向窗外山峦，惊雷恰在此时劈开乌云。
返程时山风卷着腥臊水汽扑来，赵小满把新得的玉镯贴身揣在夹袄里。崖边野槐树的枝杈在风中狂舞，抽打山岩的声响活似那些飘荡的裙摆拍打供桌。行至断龙崖拐角处，几滴温热的雨砸在她后颈——那雨水竟带着铁锈味。
快往高处......
老香客的呼喊被轰鸣吞没。赵小满脚下一滑，浑浊的山洪已裹着断木碎石扑面而来。混着腐草气息的浪头里，忽然斜出一截槐树枝，叶片间缠着的褪色红布条猎猎作响。她本能地抱住树干，双镯相撞发出清越龙吟，青光映亮崖壁三丈高处——具黑漆棺材半嵌在岩缝里，棺盖朱砂画的太极图被雨水冲得猩红刺目。
抓紧！
清朗的男声穿透雨幕。赵小满仰头望去，藏蓝工装的身影拽着藤蔓从天而降，山洪恰在此刻冲开棺木。浑浊的水流中，年轻男人苍白的脸一闪而过，他后颈的太极胎记泛着青光，胸前的搪瓷像章上劳动模范四个红字鲜艳如血。
藏蓝衣袖卷着槐叶清香裹住她手腕，赵小满在颠簸中瞥见救命恩人的后颈——那枚太极胎记边缘泛着银光，竟与棺中人的胎记纹路丝缕相合。山洪咆哮着吞没棺材的刹那，她怀中的玉镯突然滚烫，青光里浮现出二十年后方清墨在防空洞举起风灯的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