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的浪头裹着柴油味扑上甲板时，李长庚正在给考古队的午餐饭盒绑麻绳。他粗糙的手指在尼龙绳上打了个连环结——这是妻子秀云今早特意叮嘱的，江上风浪大，饭盒要系牢实。十五米外的改装渔船突然调转船头，船尾溅起的浪花里，他瞥见铁皮焊接的机枪架上缠着褪色红绸，像极了儿子玄策去年在桃花坞码头捡到的龙舟彩带。
老李！接住！队长老张的吼声被柴油机的突突声割得支离破碎。一个青铜簋擦着李长庚耳畔飞过，咣当砸在船舷上。他条件反射地扑过去抱住文物，劳动布工装蹭得船舷铁锈簌簌直掉。这簋的饕餮纹硌得他胸口生疼，恍惚间想起玄策十二岁那年，偷拿他工具凿废的樟木疙瘩上，也是这般歪歪扭扭的兽面纹。
江水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李长庚的后腰撞在铁锚桩上，牛皮工具袋的搭扣崩开。祖传的紫铜鲁班尺滑出时，他分明看到尺身上的星宿刻度在水雾里泛着青光——就像昨夜秀云在灯下补袜子时，顶针被台灯照出的那圈金属反光。
当心！老张的破锣嗓子劈开空气。李长庚抬头看见子弹穿透船帆的瞬间，帆布撕裂声让他想起玄策初中开学那天，校服裤腿被自行车链绞破的裂帛声。他本能地蜷身护住青铜簋，后颈突然刺痛——不知是弹片还是铁锈渣子擦过的灼热。
江水漫过解放鞋时，怀里的春雷牌收音机突然炸响。本该播放《太湖美》的频道里，传出邓丽君甜腻的《甜蜜蜜》。李长庚愣怔半秒，这曲子他在玄策枕头下的磁带里听过，去年除夕夜儿子偷摸在被窝听，被秀云逮着时急赤白脸地争辩：港台歌曲也有思想进步的！
老李！潜水！队长的吼叫裹着血腥气。李长庚刚低头，子弹就擦着他头顶飞过，打碎了挂在桅杆上的铝制饭盒。早上秀云塞在饭盒夹层的梅干菜烧饼碎屑纷纷扬扬，混着江风糊了他满脸。咸涩的滋味在舌尖漫开时，他突然想起出门前秀云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当时攥着玄策的月考成绩单，最终却只说：晚上给你留酒酿圆子。
江水没过中山装第三个纽扣时，怀里的收音机传出诡异的摩尔斯电码。李长庚太阳穴突突直跳，这节奏他太熟悉了：玄策八岁那年迷上电报游戏，用筷子敲洗脸盆的叮当声，和此刻电流里的滴滴嗒嗒完美重合。浑浊的江水中，他看见紫铜鲁班尺在漩涡里画出繁复纹路——正是玄策上周用圆珠笔在作业本背面涂鸦的神秘图案。
咳咳...腥咸的江水呛进气管，李长庚的眼镜被激流卷走。七百度的近视世界里，沉船裂缝中卡着的风水罗盘泛着幽蓝荧光，像极了秀云陪嫁的那对景泰蓝镯子。当他挣扎着靠近，铜制天池里晃动的却不是自己扭曲的倒影——那是2003年的某个雨夜，玄策浑身湿透地冲进家门，怀里抱着个用雨衣裹紧的Ibm电脑主机箱。
爸！帮我把这个藏阁楼！二十五岁的儿子眼里的光，和当年发现沉船方位时老队长的眼神一模一样。李长庚想伸手触碰幻影，指尖却穿过冰冷江水，只捞到半块Ibm键盘的Enter键。塑料键帽上的茶渍还未干透——此刻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二十二年后玄策在海关熬夜时打翻的碧螺春。
右肋突然炸开的剧痛让李长庚弓成虾米。血雾在江面凝成先天八卦状，让他想起去年中秋全家围坐分月饼时，玄策把蛋黄莲蓉馅摆成的古怪阵型。混着柴油味的血水灌进鼻腔时，春雷收音机突然传出赵忠祥激昂的声音：中央电视台！中央电视台！1985年春节联欢晚会现在开始！
背景音里钢锭坠地的闷响异常清晰。李长庚涣散的瞳孔里，浮现出2005年某个黄昏的场景：三十七岁的玄策攥着钢厂账本冲进车间，却在看见操作台前的妹妹月竹时骤然刹车。穿工装的姑娘转身时，胸牌在夕阳下反光的角度，与此刻沉船里某块碎瓷的反光完全重合。
爸！快抓住！幻听中传来玄策十五岁的喊声。李长庚茫然四顾，看见江底漂浮的尼龙绳正自动打结——正是秀云独创的防盗结，去年玄策的自行车在码头被偷，就是靠这个绳结特征从旧货市场找回来的。当他的指尖触到绳结时，突然听见月竹五岁时的哭喊：爸别走！江里有水猴子！
剧痛让意识开始模糊。李长庚最后的视野里，沉船货舱的青花瓷瓮正在渗血。血珠凝成他教玄策写的第一个篆体字——。瓷瓮突然炸裂的瞬间，他听见秀云在产房里的惨叫、玄策第一声啼哭、月竹学步时撞翻的搪瓷盆，所有声音拧成一股钢索，将他拖向黑暗深渊。
暗流裹挟着他漂向出海口时，中山装内袋的平安符突然发烫。秀云绣的梅花在咸淡水交界处绽放，丝线化作七枚青铜鱼符。当鱼符排列成北斗七星状时，李长庚残存的意识突然明悟——这分明是玄策儿时最爱的玻璃弹珠阵型，而那孩子总说：等我攒够七颗透明珠子，就能召唤神龙帮爸修好渔船发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