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印记消散
鬼骨老人那充满了怨毒与诅咒的咆孝,如同沾染了剧毒的跗骨之蛆,依旧在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逆转生死之战的核心区域低低沉沉地回荡,每一个恶毒的音节都试图钻入听者的神魂,播撒下恐惧与绝望的种子。
“龙皇陛下……终将归来……”
“你与那贱人龙魂……必将永世沉沦……”
“诅咒你们……命运相连……劫难相随……爱而不得……求而不能……一同湮灭……”
这些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云孤鸿的心头,尤其是关于苏凝眉残魂最终归宿的亵渎之言,更是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反复剐蹭着他内心最柔软、最不容触碰的伤疤。
然而,此刻的云孤鸿,却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他盘膝坐在冰冷坚硬的浮冰之上,身旁是气息微弱、依旧昏迷不醒的冰璃。他闭着双眼,看似在全力调息,镇压体内那因强行吞噬融合多种极致力量而再次变得混乱不堪、濒临崩溃的伤势,消化着那新生的、霸道而难以驯服的混沌逆命之力。
但他的心神,却根本没有沉浸在修炼之中。
他的全部感知,他残存的所有意念,都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死死地、固执地……聚焦于自己胸口的位置——那枚紧贴着肌肤、却已然失去了所有温度与灵性波动的……养魂玉镯的碎片之上。
鬼骨老人的诅咒,固然恶毒,但比起他此刻内心正在经历的、那如同整个宇宙都在向内部坍缩般的空洞与冰冷,那些外界的噪音,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的意识,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不久前那短暂却足以烙印永恒的一幕——
苏凝眉那由纯净光华凝聚的虚影,在发出那一声荡涤寰宇、净化怨魂的龙吟之后,变得如同晨曦下的薄雾,透明得几乎要融入背景的幽蓝冰穹。
她回眸。
深深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那一眼,跨越了万古的轮回,穿透了生死的界限。
那一眼,蕴含了太多太多他穷尽九世也无法偿还的深情与付出。
那一眼,有剜鳞挡劫的剧痛,有魂飞魄散的不悔,有对他未来的无尽担忧与祝福,有对命运弄人的无奈与释然……最终,都融汇成了那至死不渝的、深沉如星海的爱恋,与……一种终于走到尽头的、彻底的解脱。
没有言语。
却仿佛在他灵魂深处,响起了万千世界的生灭与叹息。
然后,是她那倾尽三生三世、汇聚了所有温柔与释然的……绝美笑容。
如同冰原上骤然绽放的、唯一的一朵优昙婆罗花,极尽绚烂,只为刹那芳华,随即凋零,永不复见。
那笑容,成了定格在他意识中最清晰的画面,也是……最残忍的绝响。
再然后……
便是光华散尽,虚影无踪。
仿佛她从未出现过,仿佛那一切只是濒死之际产生的幻觉。
但紧接着,胸口传来的、那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
“咔嚓。”
如同某种维系着他与世界最后温暖联系的枢纽,彻底断裂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低头,伸手入怀。
触手所及,不再是那枚温润、带着一丝奇异共鸣的玉镯。
而是……几块冰冷、粗糙、失去了所有光泽与灵性、与寻常碎玉毫无区别的……残片。
它们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冰冷地硌着他的皮肤,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他始终不愿面对、却终究无可挽回的事实——
她,真的走了。
这一次,是彻彻底底,连最后一丝寄托于物、超越了魂飞魄散定义的印记,也燃烧殆尽,消散于天地之间。
再无轮回可能。
再无踪迹可寻。
那一瞬间,云孤鸿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也被那“咔嚓”声一同击碎!一股无法形容的、撕心裂肺般的剧痛,并非源于肉身,而是源自灵魂的最深处,勐地爆发开来,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眼前猛地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强行调息压下的逆血再也无法抑制,“噗”地一声喷涌而出,却不是之前的黑红色,而是带着一种灰败死气的暗沉色泽,溅落在冰冷的冰面上,迅速冻结。
但他没有倒下。
他只是死死地、用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攥紧了掌心中那几块冰冷的玉镯碎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的血肉之中,渗出的鲜血与玉屑混合在一起,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痛?
肉身的痛苦,如何及得上此刻心中那万分之一?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仿佛支撑着苍穹的擎天巨柱轰然倒塌,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重量,向着无底的深渊坠落。
仿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原上独行了万载,唯一的那点指引方向的微光,也终于彻底熄灭。
仿佛他历经九世磨难、背负滔天冤屈、于万死中寻求一线生机所积累的全部意义、全部的动力,都在这一刻,随着那玉镯的碎裂,而……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空。
无边无际的空。
冰冷彻骨的空。
他失去了她。
不是这一世,而是……永恒。
过往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疯狂奔涌、撞击——
第一世,洛水河畔,书生洛生救下小白蛇时,她那懵懂而依赖的眼神……
第二世,了尘堕魔,素心散尽龙元为他净化时,那决绝而悲伤的龙吟……
第三世,紫宸殿前,龙吉公主带着千丈龙身撞向万军阵眼时,那撼天动地的殉情……
……
第八世,断魂崖上,敖倾主动迎向他的剑锋,临死前留下守护印记时,那含笑带泪的容颜……
还有这一世,青云崖初醒时的迷惘,黑风镇外“医女”的冰冷与暗中相助,百花谷月下的醋意与最终的情定,一次次为他剜鳞镇魂时的痛苦与温柔,直至最后,在那古老祭坛上,得知九世真相时,她那深藏的爱怜、疲惫与近乎永恒的温柔……
一幕幕,一幅幅,清晰得如同昨日发生,却又遥远得仿佛隔了无数个纪元。
她的笑,她的泪,她的痛,她的牺牲……她的一切,都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他灵魂深处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九世轮回,九世追随。
九世剜鳞,九世挡劫。
最终,换来的,却是这……玉碎魂消,连一丝痕迹都未能留下的……结局。
为什么?
凭什么?!
一股滔天的怨愤与不甘,如同压抑了万载的火山,在他那冰封死寂的心湖深处,勐地爆发开来!他想要质问这苍天,质问这命运,为何要对一个如此纯净、如此善良、如此痴情的女子,施以如此残酷的刑罚?!为何他倾尽所有,逆天改命,最终却连她最后的一缕印记都无法保住?!
《烛龙逆命经》的力量在他体内似乎感应到了宿主那极致的情感波动,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躁动起来,灰、白、蓝三色能量再次冲突,冲击着他那刚刚勉强弥合了一部分的逆命魂丹,魂丹表面的裂纹隐隐有再次扩大的趋势,带来阵阵魂魄欲裂的剧痛。
但他依旧死死攥着那玉镯碎片,仿佛那是他存在于这世间的唯一意义。
他尝试着,如同之前无数次那样,分出一缕微弱的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向那些碎片,试图在其中,再次寻找到那一丝熟悉的、温暖的、属于苏凝眉的“念”。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冰冷、死寂、虚无。
仿佛那曾经真切存在过的共鸣与温暖,都只是他一场漫长而奢侈的梦。
他不甘心!
他催动体内那新生的、霸道而混乱的混沌逆命之力,不顾一切地灌注到那些碎片之中!灰色的气流缠绕着碎玉,试图以这逆乱生死的力量,强行从虚无中,挽留住什么,唤醒什么!
嗡……
碎玉在他的力量冲击下,微微震颤起来,表面甚至浮现出些许微弱的光晕。但云孤鸿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并非苏凝眉的印记复苏,而是玉质本身在他那充满“逆反”与“吞噬”意境的力量下,产生的某种物理层面的能量反应,其内部,依旧是……空空如也。
他的一切努力,都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徒劳。
一切都是徒劳。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那支撑着他一路从青云崖底、从噬魂渊、从葬星海、从镇龙渊……一路挣扎求存、逆行而上的强大意志,在这一刻,仿佛被抽走了最后的基石,开始摇摇欲坠。
他怔怔地摊开手掌,看着那几块静静地躺在他血迹斑斑的掌心中、冰冷而残破的碎玉。
它们曾经承载着她最后的痕迹,承载着他与她之间,超越了生死与轮回的羁绊。
如今,却只剩下这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那一切,都已成空。
鬼骨老人那恶毒的诅咒,此刻仿佛化为了现实的前奏,在他耳边阴冷地回响:“……永世沉沦……爱而不得……求而不能……一同湮灭……”
难道……这就是他和凝眉的宿命吗?
逆天而行,终遭天弃?
连最后一丝相守的可能,都要被无情地剥夺?
冰寒。
不仅仅是外界玄冥海眼的酷寒,更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足以冻结一切的绝望与冰冷。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这片死寂的空间。幽蓝色的冰穹依旧封冻着无数古老的龙骸,墨色的海水依旧在下方缓缓旋转,吞噬着一切。悬浮的冰块依旧在缓慢移动,碰撞。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他们闯入之前的样子。
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因为,那个叫做苏凝眉的女子,那个为他付出了九世一切的女子,那个他穷尽一生也想要守护、想要偿还的女子,已经……彻彻底底地,不在了。
连带着他生命中最后的一丝温暖,最后的一抹色彩,也被一同抽离。
剩下的,只有这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空洞……以及,那萦绕不散、如同附骨之疽的……诅咒与……失去了目标的……迷惘。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攥着那几块碎玉,如同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冰凋。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千年。
直到,身旁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却带着关切意味的呻吟。
冰璃,悠悠转醒。
她首先感受到的是深入骨髓的虚弱与冰冷,以及体内那近乎枯竭的冰凤本源传来的阵阵刺痛。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冰蓝色的眼眸适应着周围昏暗的光线,然后,她看到了身旁那个如同失去了魂魄般的银发男子。
他低着头,目光空洞地望着掌心,那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他的背影,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死气。仿佛世间所有的风雪与苦难,都沉淀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冰璃的心,微微一颤。她想起了昏迷前最后的记忆——苏凝眉前辈那燃尽自身的净化龙吟,云孤鸿那石破天惊的逆转一击,以及……那玉镯的碎裂声。
她明白了。
明白了他此刻为何会是这般模样。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虚弱不堪的身体,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挪到云孤鸿的身边。
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紧握的掌心上,看到了那几块沾染了他血迹的、失去了所有光泽的玉镯碎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伤。
冰璃沉默着,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去安慰。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在这种彻骨的失去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在这片冰冷死寂的玄冥海眼之中,在这失去了最后温暖的浮冰之上,如同两座即将被风雪淹没的孤岛。
许久,许久。
云孤鸿那如同冰封般的身影,终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手掌,露出了那几块冰冷的碎玉。
他的目光,依旧空洞,却仿佛穿透了这些碎玉,望向了某个虚无的远方。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他只是维持着摊开手掌的姿势,一动不动。
仿佛在向这无情的天道,展示这最后的……残酷证物。
又仿佛在无声地询问……
这世间,可还有……回头的路?
玉碎。
念消。
人……已不在。
唯余这彻骨之寒,与无边空寂,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