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千里冰原
北冥冰原,是造物主遗落在世界尽头的一片纯白死域。
这里没有四季,只有永恒的寒冬。天空永远是铅灰色低垂的阴云,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冰水的脏污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随时都会垮塌下来,将下方的一切都掩埋。太阳只是一个遥远而苍白的、毫无温度的光斑,偶尔从云隙中吝啬地投下几缕微弱的光线,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将冰原上无尽的荒凉与寂寥映照得更加刺眼。
风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它永无休止地呼啸着,卷起地面积雪和天空中不断飘落的冰晶,形成一片片白茫茫的、能见度不足数丈的暴风雪。这风并非寻常寒风,其中夹杂着自玄冥海眼方向弥漫而来的“冰煞罡风”,不仅刺骨,更能侵蚀修士的护体灵光,冻结经脉,消磨神魂。风声时而如同万鬼齐哭,尖利刺耳;时而又如同巨兽喘息,低沉呜咽,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闯入者的意志。
云孤鸿的身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白色荒漠中,渺小得如同一个随时会被抹去的黑点。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膝的积雪中,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沉重的积雪下,是光滑坚硬、不知冻结了多少万年的冰盖,稍有不慎便会滑倒。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掌,不断拍打在他的身上,试图将他掀翻,卷走。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如同细密的钢针,带来连绵不绝的刺痛。
他的状态,比离开万载玄冰洞时,更加糟糕。
强行破开玄冥冰壁的消耗,不顾伤势的亡命奔逃,以及此刻在冰煞罡风中艰难前行,都在飞速地透支着他本就濒临枯竭的生命本源。
丹田内,那枚逆命魂丹的光芒已经黯澹到了极致,几乎与周围灰蒙蒙的丹田背景融为一体。表面的裂痕不仅没有愈合的迹象,反而在持续的消耗与外界冰煞之气的侵蚀下,隐隐有扩大的趋势。每一次微弱的旋转,都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强行摩擦,带来阵阵撕裂魂魄般的剧痛。
他的经脉,如同被无数冰渣堵塞、又布满了裂痕的河道,灵力(或者说,是龙元、死气与逆命之力混杂的奇异能量)在其中运行得滞涩无比,时断时续。五脏六腑传来的痛楚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与虚弱,仿佛他整个人正在从内部慢慢被冻结、风化。
银色的长发结满了冰凌,胡乱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传来刺骨的寒意。眉梢、睫毛上也挂满了白霜,让他那张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看起来如同一个刚从冰墓中爬出的遗骸。身上那件残破的、勉强蔽体的衣衫,早已被冰雪浸透,冻得硬邦邦的,行动间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
唯有那双眼睛。
那双冰封般的眼眸,深处却燃烧着两簇不肯熄灭的、名为“执念”的火焰。这火焰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躯体,驱动着他不断抬起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朝着那冥冥中感应的、玄冥海眼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前行。
他不敢停留。
身后,虽然暂时摆脱了敖战和烛龙卫的追击,但他知道,龙族绝不会放弃。他们拥有对北冥环境更强的适应力,拥有更快的速度,甚至可能拥有追踪他的特殊秘法。停留,就意味着被再次追上,而这一次,他再无玄冰洞那般复杂的地形可供周旋。
他必须赶在龙族再次锁定他之前,抵达玄冥海眼区域。那里环境更加恶劣,能量更加混乱,或许能干扰龙族的追踪,也或许……隐藏着他追寻的那一丝渺茫希望。
“呼……呼……”
沉重的喘息声在呼啸的风雪中微不可闻,喷出的白气瞬间就被冻结成细小的冰晶。他紧紧攥着掌心中的那枚玉镯,那冰凉的触感,此刻仿佛成了连接他与现实、与那段刻骨铭心过往的唯一纽带。
“凝眉……”
他在心中无声地呼唤着这个名字,如同念诵着唯一的咒语,汲取着前行最后的力量。
他尝试着,分出一缕比发丝还要细微的、源自逆命魂丹的本源魂力,小心翼翼地渡入玉镯之中。
这并非为了修复——玉镯的灵性早已随着苏凝眉的彻底消散而湮灭,如今只是一块比较坚硬的凡物。这只是一种……仪式,一种寄托,一种近乎本能的行为。
那缕灰蒙蒙的、蕴含着生死意境的魂力,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渗入玉镯的裂痕之中。玉镯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冰冷、死寂。但他却能感觉到,当魂力流经那些裂痕时,他仿佛能触摸到一丝……残留的、属于苏凝眉的、纯净而决绝的意境。
那并非是真实的灵魂印记,更像是强烈的情感与牺牲,在物体上留下的无形刻痕,一种超越了物质层面的“念”。
这缕“念”,与他自身的魂力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共鸣,如同冰冷的灰烬中,最后一点尚未完全熄灭的星火,虽然无法带来温暖,却照亮了他内心无边的黑暗与冰冷。
“我会找到的……”他对着玉镯,也对着自己低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无论希望多么渺茫……无论前路如何……我一定会找到……与你相关的……任何痕迹……”
这执念,如同最坚韧的藤蔓,缠绕着他即将崩溃的意志,将他从彻底沉沦于伤痛与绝望的边缘,一次次拉扯回来。
行进了不知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几个时辰。在这样单调而严酷的环境中,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
前方的地形开始发生变化。平坦的冰原出现了起伏,巨大的冰块如同墓碑般耸立,形成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冰林。冰林之中,隐藏着无数危险的冰裂缝隙,有些表面覆盖着薄雪,看似平坦,实则下方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云孤鸿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残存的神识如同蛛网般尽可能铺开,感知着脚下的虚实。
他的神识因为伤势和消耗,范围已经大大缩小,且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但凭借着《烛龙逆命经》对死寂与危险气息的独特亲和,他总能提前一步,察觉到那些散发着吞噬意味的冰缝。
然而,危险并非只来自脚下。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穿透风雪的呜咽,从冰林深处传来。
云孤鸿脚步一顿,冰封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凝重。
雪妖狼!
北冥冰原上最常见,也最令人头疼的掠食者之一。它们并非妖兽,而是适应了此地极端环境的凶兽,体型壮硕如牛犊,毛皮厚实雪白,能在积雪中完美隐匿。它们獠牙锋利,爪牙蕴含着冰寒之力,更可怕的是,它们通常是成群结队地活动,悍不畏死,且极其记仇。
很快,四周的冰柱后面,雪堆之下,一双双幽绿色的、充满饥饿与残忍的眼睛,如同鬼火般亮起。粗略一看,竟有不下二十头!
它们显然已经将云孤鸿这个看起来虚弱不堪的“猎物”,视为了盘中餐。
云孤鸿缓缓站直身体,尽管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松开了握着玉镯的手,将玉镯小心地塞入怀中贴身藏好。然后,他抬起了那双平静得令人心寒的眸子,扫视着逐渐逼近的狼群。
他没有释放出强大的威压——那会加速他的消耗,也可能引来更远处的龙族。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那股历经无数杀戮、行走于生死边缘所积累的、混合着龙威与死寂气息的煞气,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
这股煞气,对于灵智低下的雪妖狼而言,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
头狼是一头体型格外硕大、额间有一撮暗蓝色毛发的巨狼,它龇着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咆哮,幽绿的眼睛死死盯着云孤鸿,似乎在评估着这个“猎物”的危险程度。
狼群骚动着,有些按捺不住的年轻雪狼已经蠢蠢欲动,锋利的爪子刨着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云孤鸿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调整到了最细微的状态。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可能刺激狼群发动攻击。他在积蓄力量,也在……等待。
终于,一头按捺不住的雪狼,从侧后方猛地扑了上来!带起一蓬雪雾,张开的血盆大口直咬向云孤鸿的脖颈!
就在利齿即将触及皮肤的瞬间!
云孤鸿动了!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但却精准得令人发指!他没有闪避,而是猛地拧腰转身,右手并指如剑,指尖缭绕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灰黑色死气,后发先至,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点在了那头雪狼的眉心!
“噗!”
一声轻微的闷响。
那头凶悍的雪狼前扑的动作猛地僵住,幽绿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软倒在地,连一声哀鸣都未能发出。它的眉心处,只有一个细小的红点,但内部的生机,已然被那缕逆命死气彻底湮灭。
一击毙命!
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散发出强烈的能量波动。
这一幕,瞬间震慑住了整个狼群!
所有雪妖狼都停下了逼近的脚步,喉咙里的低吼变成了不安的呜咽。那头额有蓝毛的头狼,眼中的凶光被惊疑不定所取代,它死死盯着云孤鸿那根缓缓收回的手指,又看了看地上瞬间毙命的同伴,似乎无法理解这个看起来如此虚弱的存在,为何能爆发出如此诡异而致命的攻击。
云孤鸿依旧静静地站着,目光平静地回望着头狼。他不能表现出丝毫的虚弱,否则狼群会立刻一拥而上。他必须用最强势、最诡异的手段,震慑住它们。
风雪在两者之间呼啸。
时间仿佛凝固。
头狼低吼了几声,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它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了对食物的渴望。它深深地看了云孤鸿一眼,仿佛要将这个危险猎物的样子刻入脑海,然后发出一声短促的嚎叫,率先转身,没入了冰林深处的风雪中。
其他雪妖狼见状,也纷纷夹起尾巴,紧随头狼而去,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狼群彻底消失在感知中,云孤鸿紧绷的神经才微微一松。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他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咳出带着冰渣和死气的黑血。刚才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指,实则凝聚了他此刻所能调动的、相当一部分精纯死气,对魂丹和经脉的负担极大。
他扶着旁边一根冰柱,喘息了许久,才勉强平复下翻腾的气血。
不能停留……
他直起身,抹去嘴角的血迹,再次迈开脚步,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将这片危机四伏的冰林甩在身后。
穿越冰林后,是一片更加开阔、但也更加危险的冰裂谷。
巨大的裂缝如同大地的伤疤,纵横交错,深不见底。谷中弥漫着浓郁的、从地底渗出的玄冥煞气,比外面的冰煞罡风更加阴寒刺骨,甚至能直接冻结修士的灵力运转。谷底隐约传来冰层移动、碰撞发出的“轰隆”闷响,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沉睡中翻身。
云孤鸿小心翼翼地沿着冰裂谷的边缘行进,寻找着相对安全的路径。他的神识在这里受到了更大的压制,只能探测到周身数丈的范围。
突然!
“卡察——!”
一声脆响从他脚下传来!
他踩踏的那块冰岩,竟毫无征兆地断裂开来!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朝着下方深不见底的冰裂缝隙坠落!
危急关头,云孤鸿眼中厉色一闪,强提一口气,左手五指如钩,猛地插向身旁的冰壁!
“噗!”
手指深深陷入坚冰之中,硬生生止住了下坠之势!但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手臂剧震,本就脆弱的经脉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他悬挂在冰壁之上,身下是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冰冷的玄冥煞气如同毒蛇般顺着冰壁缠绕而上,试图侵入他的体内。
他低头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黑暗,又抬头望向上方那片被风雪笼罩的、灰蒙蒙的天空。
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调动起体内残存的力量,开始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攀爬。每一寸移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轻响和经脉撕裂的剧痛。冰壁光滑无比,无处借力,他只能依靠手指和脚尖凝聚的微弱气劲,如同壁虎般缓慢移动。
玄冥煞气不断侵蚀着他的护体气劲,带来刺骨的冰寒与灵魂层面的僵直感。他的动作越来越慢,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
就在这时,怀中的玉镯,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
不,不是震动。是那缕他之前渡入的、属于他的魂力,与玉镯中残留的苏凝眉的“念”,在外部极致危险与自身意志高度集中的刺激下,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
一股微弱却异常纯净的、带着一丝守护意味的清凉意,如同甘泉般,从玉镯接触他胸膛的位置流淌而出,迅速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暂时驱散了一部分玄冥煞气的侵蚀,也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这并非苏凝眉的力量复苏,更像是他自身的执念与她的残“念”相结合,在绝境中激发出的、超越个体极限的意志光辉!
云孤鸿精神一振,攀爬的速度加快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指终于触摸到了冰裂谷的边缘。他用尽最后力气,勐地翻身而上,重新滚落在坚实的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他躺在雪地里,望着头顶永恒不变的铅灰色天空,许久没有动弹。
这一次,他真的已经到了极限。魂丹的光芒几乎彻底熄灭,经脉中运行的能量细若游丝,肉身如同破碎后又勉强粘合起来的陶器,布满了看不见的裂痕。
但他还活着。
而且,他怀中的玉镯,似乎……不再那么冰冷了。
他挣扎着坐起身,从怀中取出玉镯,仔细端详。玉镯依旧是那般布满裂痕,没有任何灵光。但他却能感觉到,那缕属于他的魂力,似乎与玉镯本身,以及其中蕴含的那丝“念”,结合得更加紧密了。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他们之间的联系,并未因血契的斩断和魂飞魄散而彻底终结,而是以另一种更加隐晦、更加深刻的方式,延续了下来。
这感觉,给了他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慰藉。
他重新将玉镯贴身收好,再次站起身,望向玄冥海眼的方向。那里的轰鸣声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空气中的煞气也越发浓郁。
前路,依旧漫长而危险。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为了那渺茫的希望,为了怀中这枚承载了太多记忆与执念的玉镯,也为了……那个不惜魂飞魄散也要为他斩断枷锁的女子。
他整理了一下残破的衣衫,将涌入喉头的腥甜再次咽下,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再次融入了无边无际的风雪之中。
千里冰原,独影孤鸿。
向着死亡,向着希望,向着那永恒的绝唱,一步步,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