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清悦就坐在了永和宫的案前。昨夜军报的事还没完全落定,她手里还捏着那份甘肃巡抚的急件摘要。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她抬眼看向安蓉。
“阿哥所那边有动静了吗?”
安蓉站在下首,低声回:“回主子,今早几位大臣之子在文华殿外聚着,说是办个小文会,胤禛爷已经过去了。”
清悦点头,没再多问。她把军报摘要收进铁匣,钥匙贴身放好。讲学停了一日,胤禛今日无课,去参加文会也算合理。但她不放心,这些人里头有陈之培,也有李承泽,两家前些日子还在为漕运的事争得面红耳赤。
“你换身茶役的衣裳,混进去听着。他若开口,记下说的每一句。”
安蓉应声退下。清悦翻开手边的宫务简报,目光扫过几行字,却没真看进去。她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等消息。
半个时辰后,安蓉回来了。脚步轻,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透着点松快。
“主子,胤禛爷没惹事。反倒是……帮人解了围。”
清悦抬头,“说清楚。”
“陈之培和李承泽又杠上了。起因是李承泽说了句‘江南米价涨,全因有人囤粮’,陈之培一听就炸了,说他爹管着松江仓,绝无此事。两人声音越吵越大,其他人不敢劝。”
清悦眉头微皱。
“可胤禛爷站起来了。他说,《论语》里讲‘君子和而不同’,朋友之间不必强求一致。他还说,大家都是读书人,与其争谁对谁错,不如一起写首诗,看看谁能写出治粮之道。”
安蓉顿了顿,“陈之培愣住,李承泽也收了声。后来三人真凑一块儿,一人写一段,合了一首五言。旁人都说好,连跟着来的两位侍读都夸他稳重。”
清悦没说话。她低头看着桌上的简报,指尖慢慢滑过纸面。片刻后,嘴角动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
“他没提立场,也没压人一头?”
“没有。他只说,各为其家是常情,但私交不该被公事裹走。还说,若人人都因父辈不合就不来往,那朝中还能有几个真心说话的人。”
清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多了点什么。
她想起多年前那个总低着头、话不多的少年。一遇事就绷着脸,宁可自己扛也不愿开口。她教他看账本,教他想制度,教他别光盯着对错,要看背后的人和事。这些话,他一直听着。
现在,他开始用了。
不是照搬,是自己想出来的法子。
清悦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阳光正好,洒在院子里的青砖上。她望着远处阿哥所的方向,没再说话。
安蓉 quietly 站在一旁,知道主子心里高兴,可这高兴藏得深,一点不外露。
直到下午,胤禛才回来。他脚步稳,脸色平静,像只是去上了堂课。
“额娘。”他在门口请安。
清悦点头,“进来吧。”
胤禛走进屋,把一份纸递上来。“这是今儿写的联诗,我们三人合的,我想让您瞧瞧。”
清悦接过,只扫了一眼。字是胤禛写的,工整有力。诗不算出彩,但意思清楚:粮安则民安,利争不如共谋。
“你觉得,今天做得对?”
胤禛答:“我不知他们心里怎么想。但我不能躲。若我避着,他们只会更信那些挑拨的话。与其让他们背后议论,不如当面说开。”
清悦看着他,忽然问:“要是下次他们打起来呢?”
胤禛一顿,“我会拦。但不会偏帮谁。儿子只想让人知道,我可以谈,可以听,也可以一起做事。”
清悦沉默片刻,终于说了句:“你比从前懂分寸了。”
胤禛低头,“是您教的。”
清悦没接这话。她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本薄册,封皮旧了,边角磨得起毛。她打开,里面是胤禛小时候写的字,歪歪扭扭,一笔一划却极认真。
她没让胤禛看,只是轻轻翻了几页,又合上,放回原处。
“以后这样的会,你可以去。但记住,不替人传话,不收私下请托,不许承诺任何事。”
“儿子明白。”
“还有,”清悦看着他,“你要开始记‘宫务常理录’了。每天见的人,说的话,做的事,挑重要的记下来。不必长篇大论,写三五句就行。”
胤禛点头,“我今晚就开始。”
他退出去后,清悦坐回案前。屋里安静,只剩笔尖划纸的声音。她翻开新的札记本,在第一页写下一行字:
“储才之道,不在拘束,而在引其自立。”
写完,她停了一会儿,又在下面加了一句:“胤禛已能持正守中,可试放一步。”
她合上本子,叫来安蓉。
“明日一早,召账房主管来见我。我要重新梳理宫务流程,先从采买登记做起。每项支出,必须两人签字,留底备查。”
安蓉记下,“主子是要推新规了?”
“不是新,是理旧。以前太松,现在该紧一紧。”
安蓉应声下去。清悦没动。她拿起笔,继续批阅手头的文书。乾清宫送来的修缮进度表还没看完,俄罗斯使团的接待安排也得再核一遍。
夜深了。灯芯烧短了一截,火光微微晃。清悦揉了揉眉心,正要吹灯歇下,安蓉又进来。
“主子,刚收到消息,咸福宫西配殿后间昨晚有人进出,守夜太监说是送炭,可炭筐是空的。”
清悦眼神一凝。
“盯住那个太监。查他这几日领的炭单,再翻他当值的记录。”
“是。”
安蓉退下。清悦没睡。她把刚才写下的那句话又看了一遍,然后提起笔,在旁边画了个圈。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她伸手扶了扶灯罩,火光跳了一下,映在她脸上,明暗分明。
笔还握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