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顶层的风,带着凌晨时分特有的凉意,吹在陆寒的脸上,让他那因一夜未眠而有些发烫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没有立刻回病房,只是靠在停机坪的护栏边,点燃了一支烟。这是他今晚的第三支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那张英俊却略显疲惫的脸。
远处,维多利亚港的灯火正一盏盏熄灭,黎明前的黑暗,像一块厚重的幕布,笼罩着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风暴的城市。
一切都结束了。
白敬亭的商业帝国,随着他被警察架出半岛酒店的那一刻,便已宣告崩塌。他将在赤柱监狱的铁窗后,度过他耻辱的余生。
克劳斯这条来自欧洲的毒蛇,被拔掉了毒牙,剪断了爪子,狼狈地滚回了他的老巢。
高志鸿,那个披着白大褂的魔鬼,也即将踏上他通往刚果盆地的,终身“赎罪”之旅。
棋盘上的棋子,被一一清扫干净。
可陆寒心里,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的,不是白敬亭的疯狂,不是克劳斯的伪善,也不是他自己那些看似雷霆万钧的反击。
而是苏沐雪倒在血泊中,那苍白如纸的脸。
是她在他即将被杀意吞噬时,那只冰凉却坚定的手。
是她在自己怀里,那句轻如羽毛,却重如山岳的“我没事”。
后怕。
一种迟来的,却更加汹涌的后怕,像冰冷的海水,一点点地,淹没了他。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为她撑起一片天,将所有的风雨都挡在外面。
可这一夜,他才发现,他的强大,在那些无孔不入的阴谋和人性最深处的恶意面前,是如此的脆弱。
他可以预知市场的涨跌,可以算计对手的每一步棋,甚至可以用匪夷所思的手段掀翻整个牌桌。
但他算不到,白敬亭会用身体去撞门。
他也算不到,克劳斯会布下医院里那条更致命的毒蛇。
他的天赋,在绝对的恶意面前,并非万能。
如果不是李家的直升机,如果不是那覆盖全城的广播,如果不是……
没有如果。
烟头在指间燃到了尽头,烫得他一个激灵。
他将烟头碾灭在护栏上,那双在金融市场上搅动风云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迷茫。
他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是不是真的错了。
他将苏沐雪拉进这个漩涡,带给她的,究竟是荣耀,还是无穷无尽的危险?
“在想什么?”
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却又格外清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秦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也学着陆寒的样子,靠在护栏上,海风吹起她酒红色的长发,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在想,我是不是个混蛋。”陆寒自嘲地笑了笑,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
秦妖偏过头,看着他。
她很少看到陆寒这个样子。没有了那种掌控一切的自信,也没有了那种让人恨得牙痒痒的从容,只剩下一种卸下所有伪装后的,真实的疲惫。
“你不是混蛋。”秦妖看着远方的天际线,那里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你只是个,有点贪心的男人。”
“贪心?”
“是啊。”秦妖的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既想要那巅峰之上,一览众山小的风景,又想护住山脚下,那朵最娇嫩的花。天底下哪有这么两全其美的好事?”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幽幽的叹息:“你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好到让她以为,这个世界,真的就那么风和日丽。”
陆寒沉默了。
秦妖的话,像一把小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
“有时候,温室里的花,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秦妖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捋到耳后,“你不可能永远在她身边。与其把她藏起来,不如让她学会,自己带刺。”
陆-寒转过头,看着秦妖。
灯光下,她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媚意的脸上,此刻却是一种洞悉世情的通透。这个女人,像一本封面妖娆,内容却无比深厚的书,总能在不经意间,翻出让他惊讶的一页。
“我……”陆寒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里干涩得厉害。
“行了,别我呀我的了。”秦妖摆了摆手,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苏大小姐已经醒了,正找你呢。我就是上来看看你是不是想不开,准备从这儿跳下去,给港岛明天的头条贡献点素材。”
苏沐雪醒了?
陆寒的心,猛地一跳。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迷茫和自责,转身就朝着电梯口快步走去。
秦妖看着他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她伸出手,轻轻触摸着被陆寒碾灭烟头的护栏,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余温。
她低声呢喃,那声音,轻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傻子,你以为,谁都想当那朵被保护的花吗……”
……
病房里,已经换上了干净的晨衣。
苏沐雪靠在床头,额头上贴着一块小小的纱布,更衬得她一张小脸,我见犹怜。
她没有看电视,也没有看手机,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逐渐亮起的天色。
听到开门声,她回过头。
当看到门口站着的,那个眼圈发黑,下巴上冒出青色胡茬,眼神里却写满了紧张和关切的男人时,苏沐雪的眼圈,毫无征兆地,红了。
陆寒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
他快步走到床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对不起。”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三个字。
苏沐雪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
陆寒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握住了她那只微凉的手。
苏沐雪却摇了摇头,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他。“你,过来一点。”
陆寒依言,俯下身。
下一秒,苏沐雪伸出双臂,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了他的肩窝里。
陆寒的身体,瞬间僵住。
他能闻到她发间那熟悉的,淡淡的馨香,也能感觉到她身体那轻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想回抱住她,手臂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我没事了。”苏沐雪的声音,闷闷地,从他肩窝里传来。
“嗯。”
“白敬亭……他怎么样了?”
“被抓了。”
“克劳斯呢?”
“滚回欧洲了。”
“那个医生……”
“去非洲了。”
一问一答,简单,直接。
良久,苏沐雪才抬起头,她那双清亮的眸子,此刻像蒙上了一层水雾,定定地看着陆寒。
“陆寒。”
“我在。”
“以后,不要再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好吗?”
陆寒的心,重重一震。
他看着苏沐雪那双写满了认真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依赖和天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倔强和坚定。
他忽然明白了秦妖说的那句话。
温室里的花,也许并不想永远待在温室里。
她也想看看外面的风雨,也想长出自己的刺。
“好。”陆寒郑重地点了点头。
得到他的承诺,苏沐雪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那笑容,像雨后初晴的阳光,瞬间驱散了病房里所有的阴霾。
她松开环着他脖子的手,却依旧没有放开他。
气氛,在这一刻,变得有些微妙。
两人靠得很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陆寒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他看着她那近在咫尺的,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一个念头,疯狂地,从心底滋生。
吻她。
就在他即将被这个念头控制,准备付诸行动的瞬间。
“咳咳!”
一声不合时宜的,用尽了毕生演技的咳嗽声,从门口传来。
钱明拎着一份热气腾腾的早餐,一脸“我什么都没看见”的表情,尴尬地站在那里。
“那什么……我就是……送个早餐。”他晃了晃手里的皮蛋瘦肉粥和虾饺,“苏小姐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寻思着……我还是待会儿再来?”
苏沐雪的脸,“唰”的一下,红到了耳根。她像受惊的小鹿,闪电般地松开手,缩回了被子里,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陆寒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里那一万头奔腾而过的草泥马。
他转过身,看着钱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钱,你来的,可真是时候啊。”
钱明嘿嘿一笑,把早餐放在床头柜上:“那是,掐指一算,就知道你们这儿需要补充点能量。老板,你也吃点,瞧你这黑眼圈,都快赶上国宝了。”
说着,他像完成了任务一般,转身就溜。走到门口,又探回头,冲陆寒挤了挤眼,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加油。”
陆寒:“……”
病房里的气氛,因为这个小插曲,反倒轻松了不少。
苏沐雪从被子里探出头,看着陆寒那副想发火又发不出来的憋屈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百媚横生。
陆寒心里的那点郁闷,顿时烟消云散。
他坐到床边,打开早餐,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温热的皮蛋瘦肉粥,递到苏沐雪嘴边。
“张嘴。”
苏沐雪的脸又是一红,但还是乖乖地张开了嘴。
窗外的第一缕晨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将这温馨的一幕,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一夜的风暴,似乎真的过去了。
然而,就在这时,陆寒的私人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这是一个陌生的,来自欧洲的号码。
陆寒皱了皱眉,按下了接听键,并开启了免提。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傲慢,带着浓重德语口音的英语。
“是陆寒先生吗?”
“我是。”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亚瑟·海因里希。”
亚瑟?那个被克劳斯踢回欧洲的废物?他打电话来干什么?
“我父亲,也就是海因里希家族的现任族长,老海因里希先生,让我向您转达他最诚挚的歉意。”亚瑟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歉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克劳斯的愚蠢行为,给您和苏小姐带来了困扰,我们深表遗憾。”
陆寒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父亲大人特地准备了一份小礼物,希望能得到您的谅解。”亚瑟的语气,变得有些玩味,“一份来自中国的,您一定会感兴趣的……古董。”
陆寒的眼皮,跳了一下。
“三天后,这份礼物,会由我亲自送到上海。我会在瀚海资本的楼下,等您。”
“希望,您会喜欢我们海因里希家族的……待客之道。”
说完,亚瑟不等陆寒回话,便径直挂断了电话。
病房里,一片寂静。
苏沐雪看着陆寒,担忧地问道:“他们又想干什么?”
陆寒放下手机,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古董?
见面礼?
他知道,这绝不是什么道歉,而是一封新的战书。
一封来自那个更庞大,更神秘的共济联盟的,正式战书。
就在这时,他的大脑深处,那股冰冷的刺痛感,再次袭来。
天赋预警。
这一次,画面异常清晰。
那是在一间古色古香,戒备森严的展厅里。
一个造型古朴,通体漆黑,雕刻着繁复诡异花纹的……青铜方鼎,正静静地摆放在展台中央。
方鼎的表面,似乎沁出了一层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黑气。
而在方鼎的旁边,一张卡片上,用优雅的德文,写着一行字。
“献给东方的朋友——陆寒先生。”
紧接着,画面一转。
陆寒看到了自己。
他正站在那尊方鼎前,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它。
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方鼎的瞬间,一股浓郁如墨的黑气,猛地从方鼎中喷涌而出,化作一张狰狞扭曲的鬼脸,瞬间将他吞噬!
画面,到此中断。
陆寒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