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德昇就醒了。小雷还在睡梦中,眉头却依然皱着,嘴里时不时念叨着“妈妈”。
德昇心疼极了,决定早点带小雷去宾馆找俊英。
他向同事借了一辆半旧的“飞鸽”牌自行车,把小雷抱到车后座,用绳子小心翼翼地系好,然后推着自行车走出了宿舍。
清晨的营口街道很安静,路边的早点摊已经冒出了热气,卖豆浆、油条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德昇骑着自行车,沿着马路慢慢前行,小雷坐在后座上,睁着惺忪的睡眼,四处张望着。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红灯亮了,德昇停下自行车,却看到一名交警正朝他走来。交警穿着藏蓝色的制服,戴着白色的手套,手里拿着指挥棒,表情严肃。
德昇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骑车带孩子是违规的。
他赶紧从车上下来,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容,搓着手说:“同志,实在不好意思,孩子昨晚想妈妈哭了半宿,非要找妈妈,我这才带他过去。”
交警走到跟前,看了看后座上的小雷,又看了看德昇一脸焦急的样子,板着脸说:“你还笑?不知道骑车不能带小孩吗?多危险!”
德昇连连点头:“知道知道,下次一定注意,这次实在是特殊情况。”
交警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压低声音说:“行了行了,我都假装没看见了,你还不赶紧走?再晚一会儿被领导看见了,我也没法帮你。”
德昇一听,连忙道谢:“谢谢同志!谢谢同志!”他赶紧跨上自行车,踩着脚蹬子往前跑,小雷在后座上喊道:“妈妈,我来啦!”
宾馆的会议室里,竞赛已经开始了。来自全省各地的二十多名选手依次坐好,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摞厚厚的练功券和一个算盘。
俊英被分到了一号座位,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目光专注地盯着桌面。
裁判宣布比赛规则后,一声令下,选手们立刻行动起来。
俊英面前的练功券被放在了反手位置,按照常规,查钱时需要反手去拿,再转到正手清点。可俊英平时练习时,早就习惯了正手操作,速度更快,准确率也更高。
她没有丝毫犹豫,手指一伸,就把那摞练功券挪到了正手位置,动作干脆利落。
台下立刻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坐在后面的选手们交头接耳:“你看一号那个女的,胆子挺大啊,还敢改位置?”
“看着挺熟练的,说不定真有本事。”
“别吹牛了,反手都练不好,正手能有多厉害?”
这些议论声并没有影响到俊英,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中的练功券上。
她的手指纤细而灵活,像蝴蝶一样在练功券上翻飞,“刷刷刷”的清点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俊英采用的是“五指清点法”,拇指、食指、中指配合默契,一沓一百张的练功券,她只用了十几秒就清点完毕,然后迅速拿起算盘,手指在算珠上噼啪作响,很快就把准确的数字摆了出来。
一轮比赛结束,俊英放下算盘,抬头看了看周围的选手,有些人还在埋头清点,有些人则皱着眉头在算盘上反复核算。
她喝了一口水,又开始准备下一轮比赛。
接下来的几轮比赛,不管是混合面额的清点,还是盲查测试,俊英都发挥得非常稳定,每一次清点都又快又准,算盘打得又快又稳,赢得了评委们赞许的目光。
最后一轮比赛是限时点钞,要求选手在三分钟内清点完十沓不同面额的练功券,并算出总金额。
随着裁判的一声令下,俊英立刻投入到比赛中。
她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练功券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张张被准确分离、清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台下的观众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盯着她的动作。
当裁判喊停时,俊英刚好放下最后一沓练功券,拿起算盘迅速核算出总金额,然后举手示意。
评委们当场进行核对,当宣布俊英的清点结果全部准确,且用时最短时,台下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之前议论她的选手们也纷纷投来佩服的目光,有人忍不住说:“真厉害,不愧是盘锦来的!”
俊英站起身,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眼眶却有些湿润。
这半年的辛苦没有白费,她不仅为自己赢得了荣誉,也为盘锦争了光。
阳光透过会议室的窗户照进来,洒在俊英胸前的奖状上,“一等奖”三个大字熠熠生辉。
她知道,就像盘锦建市时人们憧憬的那样,日子正在一天天变好。
只要心怀希望,脚踏实地,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岗位上发光发热,都能收获属于自己的荣光。
而这份荣光,会像盘锦建市那天的阳光一样,永远照亮前行的路。
芦苇荡在大辽河的风里翻涌着青黄相间的浪,油田的钻塔刺破天际,带着一股刚建市的生猛劲儿。俊英就是在这股热乎劲儿里,为这座新生的城市挣回了第一份实打实的荣耀。
俊英清清楚楚的记得调资的红头文件上写着,“有重大贡献可补调半级”。
这半级工资,每月差着二块五毛钱。这两块五足够给孩子交一个学期的学费,够全家半个月的口粮。
为了这个“重大贡献”,俊英没少下功夫:别人下班就走,她留在财务室练查钱,练算盘……
如今金奖到手,她觉得这半级工资总算有着落了。
俊英把证书用红绸子包好,满心欢喜去了商业局劳资股,她得要这半级工资。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三个干事正围着桌子聊天,见她进来,靠窗坐着的李股长抬了抬眼:“俊英啊,获奖的事知道了,局里会通报表扬。”
俊英把证书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展开:“李股长,我来是想问问,之前说的有重大贡献补调半级工资的事,现在能办了吗?”
李股长端起搪瓷缸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调资?这个荣誉可不算数。”
俊英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怎么不算数?这是省级金奖,全市就我一个啊!”
“省级技能奖是业务荣誉,调资得看工龄、职称,要么是年度考核连续优秀,要么是立了功。”另一个戴眼镜的干事接过话头,手里的钢笔在纸上敲了敲,“你这证书是业务口发的,和劳资这边的调资标准对不上。”
俊英急了,声音都带上了颤:“可当初劳资股的同志明明说,有重大贡献就能补!这金奖还不算重大贡献吗?我为盘锦争了光啊!”
李股长放下茶杯,语气硬了些:“规定就是规定,不能凭一个奖状就破了例。要是人人都拿个荣誉就来要工资,我们这工作还怎么开展?”
俊英攥着证书的手指关节都捏红了,她想争辩,想把自己几年来的辛苦说出来,可看着三个干事不耐烦的神情,那些话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哭腔的“这不公平”。
她几乎是逃着离开劳资股的,走廊里的脚步声空荡荡的,像她此刻的心。
回到工农兵商店,同事们围上来道贺,俊英强忍着委屈,把证书摆出来给大家看。
有人问起调资的事,她一五一十说了,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孟主任叹了口气:“俊英,你这奖拿得光彩,可劳资股的规矩是死的,怕是难办。”
年轻的小苗替她抱不平:“这也太欺负人了!凭什么为市里争光不算贡献?”
“这算什么贡献,调资的都是关系户,你们看人家小王,老公公是市局局长,别看人家没资历没贡献,调资照样给人家了吧?”会计老苏一语惊醒梦中人。财务室里的人,这才恍然大悟。
可是俊英咽不下这口气,她心里憋得慌,见谁也都想念叨念叨:“我为了这个奖,多少个晚上没睡好觉,孩子病了都没顾上陪,结果就换了个不能当饭吃的证书……”
她在柜台前说,在办公室里说,下班路上遇到老同事也说。
俊英走到哪儿都有人提起这事儿,大家都陪着她吐槽几句,说着“不公平”“太可惜”,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会鼓噪几句。
可日子久了,大家的态度渐渐变了。见了她,会找借口就躲开;就连之前一起吐槽的几个同事,也开始有意无意地绕着她走。
她看着大家躲闪的眼神,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她知道,没人愿意一直听她翻来覆去地抱怨,再大的委屈,说多了也成了惹人烦的唠叨。
只有小军,始终愿意听她说话。每次俊英提起话茬儿,不管是在张义芝家院子里,还是在俊英家,她都安安静静地听着,认认真真的给俊英分析,附和她。
“小军,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俊英又一次红着眼圈说,“我那半级工资,明明就该是我的。”
“是不公平!劳资股那些人就是故意的,眼里只认关系户。”
“可不是嘛!现在单位里的人都躲着我,好像我咋回事儿似的。”
“他们哪有好人呢,要么是怕惹麻烦,要么挑拨离间的。”小军拍了拍她的肩膀,“但你没错,该争的就得争。要是实在不行,也别太往心里去,身体是自己的,气坏了不值得。”
这样的话,俊英说了一遍又一遍,小军就听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陪着她骂几句不公平,再安慰她几句。有了这个能倾诉的人,俊英心里的委屈总算有了个出口,不至于憋得太久。
德昇从营口市第三建筑工程公司调回了盘锦,担任新组建的盘锦市第一建筑工程公司劳资科科长。
过年过节的,同事之间难免礼尚往来。大年初二那天,天刚擦黑,劳资科的科员刘艳就提着两盒桃酥、一袋苹果,跟着同事们去了德昇家。
刘艳三十多岁,梳着齐耳短发,说话轻声细语,脸上总带着笑。
“这位是俊英姐吧?”刘艳主动走上前,笑着递过手里的桃酥,“我常听夏科长提起你,说你为盘锦挣了省级金奖,可厉害呢!”
俊英没想到还有人记得这事,而且是用这样敬佩的语气说出来,心里一阵暖流。她连忙接过桃酥:“你太客气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刘艳得知俊英在商业口工作,还向她请教了不少买东西的窍门;俊英也觉得刘艳性子随和,说话贴心,两人越聊越投缘。
临走时,刘艳拉着俊英的手说:“俊英姐,以后咱常联系,我那儿养了红茶菌,下次给你带点,喝了解腻助消化。”
没过几天,刘艳果然给俊英送来了一玻璃罐红茶菌。那菌液呈琥珀色,表面浮着一层厚厚的菌膜,像块温润的玉。
刘艳手把手教她:“这东西得放在阴凉处,别晒太阳,每天换一次凉开水,加点白糖,过几天就能发酵出新的菌液,越养越多。”
俊英把玻璃罐放在厨房的窗台上,每天都细心照料。没过一周,菌液就发酵好了,打开盖子,一股酸甜的香气扑面而来。
每每晚上,全家人围坐在桌前,德昇盛出一小碗菌液,每人分了一口。
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带着天然的清爽,小雷咂着嘴说:“妈,这也太好喝了!”
德昇也笑着说:“这东西现在稀罕得很。”
从那以后,俊英和刘艳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刘艳是外地人,爱人在粮食口工作。也是建市之后抽调过来支援建设的。
她在盘锦没什么朋友,遇见了俊英,总感觉有种莫名的亲切和信任。
她常来俊英的家里找她聊天,托俊英买些凭票都不好买的鱼啊肉的等紧俏物资。俊英也经常和她聊起婆家的委屈和单位的不公。刘艳工作上遇到烦心事,会跟俊英吐槽,找德昇出主意。
俊英偶尔还会提起调资的事,刘艳不像别人那样躲避,而是耐心听着,劝她:“俊英姐,你的功劳大家都看在眼里,只是时机没到。再说,你有那么厉害的技能,还有我们这些朋友,比那半级工资重要多了。”
可谁也没想到,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刘艳就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