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试图穿透维多利亚港上空薄薄的春雾,却无法渗入这间位于酒店高层套房的凝重。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被严格地拉拢,只在中段留下一条不足一掌宽的缝隙,像一只疲惫而警惕的眼睛,窥视着外面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世界。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流动的质感,凝固成一种带着消毒水气味和无形压力的琥珀。
套房的客厅宽敞奢华,昂贵的波斯地毯吞噬了脚步声,丝绒沙发柔软得能让人陷进去,水晶吊灯在昏暗中也敛去了光芒。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这里不像避难所,更像一座精心打造、与世隔绝的牢笼。空气凝滞,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几不可闻的低鸣,循环着早已失去新鲜度的暖风。
萧亚轩端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身体保持着一种无懈可击的优雅姿态,脊背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她身上是一件剪裁合体的丝质晨褛,颜色素净,却更衬得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睑下有着淡淡的青影。她的目光透过那条窗帘的缝隙,落在楼下街道如同玩具模型般缓慢移动的警车上,那红蓝交替的警灯,即便在白日也固执地闪烁着,提醒着她们所处的境地。
谢亦菲则蜷在长沙发的一角,手里拿着一件织了一半的嫩黄色小毛衣,毛线针在她指尖穿梭,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哒哒”声。这是她唯一能让自己保持镇定、不去胡思乱想的方式。她的眼神有些空洞,时常织着织着,动作就慢了下来,目光飘向紧闭的主卧室门——那里空无一人,她的韶涵,还有霆锋、柏芝,此刻都在那个绝对安全、鸟语花香的系统空间里。想到孩子们,她眼底才会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暖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衣襟下的那枚染血平安扣,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角落的红木柜上,一台款式老旧的收音机正在播放着新闻。男播音员的声音字正腔圆,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铿锵与热情:
“……在北京,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于今日隆重开幕!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全国各族人民精神振奋,抓革命,促生产,形势一片大好……我们必须提高警惕,保卫祖国,随时准备歼灭一切来犯之敌!……”
来自北方的声音宏大而遥远,与她们身处的这个资本主义飞地的现实格格不入。紧接着,收音机调到了香港本地频道,一个略显油滑的粤语男声响起:
“……警务处长罗士庇先生今日再次重申,香港皇家警察有能力、有决心维护本港治安与社会稳定,绝不容许任何不法分子挑战法律尊严。近日个别治安事件,警方已掌握有力线索,必将涉案人员绳之以法,请广大市民放心……”
谢亦菲的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放心?就在几天前,她们在半山的公寓里经历了宛如战场般的血腥一夜,忠诚的护卫血溅五步,而此刻,她们被变相软禁在此,真正的元凶“蝮蛇”依旧在暗处吐信。警方这些冠冕堂皇的宣言,听在耳中,只剩下无尽的讽刺。
“吃点东西吧,菲。”萧亚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们面前的茶几上,摆放着酒店送来的早餐银质餐盘。精致的骨瓷杯里是温度刚好的奶茶,小巧的牛角面包、煎得恰到好处的太阳蛋和培根。然而,两人都食欲缺缺。这些食物在送入套房前,都经过了门外警方人员的例行检查,美其名曰确保安全,实则更像一种无言的羞辱和监控。
萧亚轩拿起一块面包,勉强撕下一小角放入口中,味同嚼蜡。她的内心远不如表面看起来这般平静。高队长还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里,生死未卜;三名廓尔喀保镖的抚恤金和安家费已经通过特殊渠道转出,但那三条鲜活的生命却再也回不来了;萍姐被暂时遣散,这处酒店据点看似安全,实则四面楚歌。“蝮蛇”的最后通牒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而警方的监视则捆住了她们的手脚。
“轩姐,”谢亦菲放下手中的毛线,声音很低,带着担忧,“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吗?何太、向太她们那边?”
萧亚轩轻轻摇头,端起奶茶抿了一口,借以掩饰眼中的焦灼。“警方看得紧,我们现在是‘重点保护对象’,任何不寻常的接触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何先生那边……需要时间。”她放下杯子,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杯壁上摩挲,“‘蝮蛇’吃了亏,暂时蛰伏是正常的。他们在等,等我们露出破绽,或者等警方失去耐心。”
这种被动等待的滋味,比直面枪口更让人煎熬。她们就像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能清晰地感受到黑暗中捕食者的存在,却无法挣脱束缚进行有效的反击。
上午十点整,门外传来了规律的敲门声,不轻不重,恰好三下。
萧亚轩与谢亦菲对视一眼,迅速调整了面部表情。萧亚轩起身,整理了一下晨褛,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负责她们“保护”工作的陈督察,身后跟着两名穿着便装、眼神锐利的探员。陈督察大约四十岁年纪,身材保持得不错,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萧女士,谢女士,早上好。”陈督察的嗓音带着公务性的温和,“例行巡查,看看二位是否需要什么,或者……有没有想起什么新的情况可以提供给我们?”他的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客厅,掠过谢亦菲手边的毛线篮,掠过几乎没动过的早餐,最后落回萧亚轩脸上。
“谢谢陈督察,我们很好。”萧亚轩侧身让他们进来,语气平淡而疏离,“酒店服务很周到。至于新情况……很遗憾,该说的我们都已经说了。我们现在只希望警方能尽快将那些无法无天的匪徒缉拿归案,还我们一个安宁。”
陈督察笑了笑,那笑容并未到达眼底。“这是自然,维护法纪是我们的职责。不过,这件案子牵涉甚广,现场证据也比较……复杂。还需要二位继续耐心配合我们的调查。”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也希望二位能理解,暂时留在香港,是为了你们自身的安全考虑。毕竟,谁也不能保证,那些亡命之徒会不会在别的地方再次下手。”
萧亚轩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话语下的潜台词:你们是麻烦的根源,乖乖待着,别给我们添乱。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我们明白,会尽力配合。”
陈督察又公式化地询问了几个问题,例如昨晚休息得如何,有没有接到什么可疑电话等等。萧亚轩一一滴水不漏地应答。问询持续了不到十分钟,陈督察便带着人离开了,套房的门再次关上,将那令人不适的监视目光隔绝在外。
门关上的瞬间,萧亚轩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随即又立刻绷紧。她走回窗边,再次透过那条缝隙看向外面。
谢亦菲重新拿起毛线针,却半晌没有动作,只是望着萧亚轩的背影,轻声问:“轩姐,我们……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萧亚轩没有回头,她的目光越过林立的高楼,仿佛要看向更遥远的、未知的险恶。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钢铁般的坚定:
“不会太久的,菲。‘蝮蛇’按捺不住,警方也不会永远把我们当瓷器供着。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她微微偏头,眼角的余光扫过谢亦菲,“抓紧时间,巩固你的‘气感’,空间里的训练也不能停。我们需要力量,任何时候都需要。”
谢亦菲用力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毛线针,仿佛那不是织毛衣的工具,而是一柄无形的武器。她知道,轩姐说得对。依赖外部的救援终究是镜花水月,唯有自身强大,才能在接下来的、注定更加残酷的较量中,守护住她们视若性命的孩子,以及……那个在桃源仙境中沉睡的、她们共同的爱人与支柱。
窗外的阳光似乎偏移了些许,将窗帘缝隙投下的那道光带拉长、变形,如同一个无声流淌的沙漏,计算着危机再次降临的时刻。在这监视下的日常里,平静,只是一种假象。
第二天,在警方严密却流于表面的“保护”下,日子仿佛复制粘贴般重复。陈督察依旧在固定时间带着公式化的问候和探查来访,酒店侍应生依旧在警方目光下送来精致却无人真心欣赏的餐食。套房里弥漫的是一种无形的焦灼,时间像被拉长的糖丝,粘稠而难熬。
午后,阳光试图给厚重的窗帘镀上金边,却终究徒劳。谢亦菲坐在沙发上,整理着孩子们在空间里换下的小衣物,动作忽然一顿。她的目光没有焦点,似乎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片冰天雪地的北大荒。
“轩姐,”她轻声开口,打破了沉寂,“我记得……奎哥以前在农场的时候,闲下来会练飞针。”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柔软的布料上划过,仿佛能感受到那种冰冷的金属触感。“他说,有时候对付不肯乖乖就范的牲口,或者需要悄无声息地解决些小麻烦,一根细针比什么都好用,不起眼,却能在关键时刻精准地击中要害。”
萧亚轩正在翻阅几天前的旧报纸,试图从边角缝隙里找到任何可能与“蝮蛇”相关的蛛丝马迹。闻言,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她立刻明白了谢亦菲的言外之意。她们现在被监视,常规的武器训练难以开展,动静稍大就可能引起门外警员的警觉。但飞针……这东西几乎无声无息,且极易隐藏。
“是个好主意。”萧亚轩合上报纸,站起身,“我们不能进空间练习,万一外面有人突然敲门,我们来不及反应。就在这里。”
她们自然不会直接用真正的缝衣针开始练习。萧亚轩走到套房附带的娱乐角,那里摆放着一些供客人消遣的物件,其中包括一个标准的木质飞镖盘和几套做工精致的钢制飞镖。
“就用这个先找找手感。”萧亚轩取下几支飞镖,递给了谢亦菲两支。飞镖比针重,手感差异很大,但练习的重点在于腕部的发力、眼神的专注以及那种“精准投掷”的感觉。
接下来的时间,套房里响起了极其轻微的“咄咄”声。飞镖靶子被挂在客厅内侧的墙壁上,远离门窗,尽可能降低声音。两女轮流投掷,起初动作还有些生涩,准头也差强人意。但她们都不是普通女子,谢亦菲经历过战场血火的洗礼,萧亚轩则一直保持着高度的体能训练和警觉,加之体内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气感”似乎对协调性和控制力有着潜移默化的提升,进步速度颇为可观。
萧亚轩冷静地分析着发力技巧,调整着投掷的角度。谢亦菲则更凭借一种本能和专注,回想廖奎当年偶尔提及的要点——心要静,眼要准,手腕发力要脆,如同飞鸟啄食。
练习间歇,谢亦菲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飞镖,忽然说道:“飞镖还是太显眼了。要是能有更细、更接近针的东西就好了。”
萧亚轩沉吟片刻,眼中光芒微动。她走到卧室,意念沉入系统空间。片刻后,她手中多了一个小巧的锦囊,里面装着的是她从空间储物区找出来的一批钢针。这些针比寻常缝衣针更粗更长,韧性极佳,是廖奎早年收集或系统本身储备的,用于一些精细的陷阱制作或是野外应急缝合,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用这个。”萧亚轩将锦囊递给谢亦菲。
两女开始尝试用这些真正的钢针进行练习。与飞镖相比,针的难度呈几何级数上升。它们轻飘飘的,极易受气流和发力不均的影响,最初十几根针软绵绵地撞在靶子上,甚至无法扎入木质靶面,便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
她们没有气馁,俯身拾起,继续练习。注意力高度集中,反复体会着那微妙的力道控制。汗水从额角渗出,手臂因为反复的细微发力而感到酸胀,但她们的眼神却越来越亮。这是一种在绝境中主动寻求提升的努力,是反抗无力感的一种方式。
练习持续了整个下午。地板上,靶子周围,散落着不少她们投出后未能命中或扎稳而掉落的钢针。有些滚到了沙发底下,有些落在了角落。
当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城市华灯初上时,两女终于停了下来,微微喘息着,看着靶子上稀疏却确实命中了目标的几根钢针,脸上露出了些许疲惫却满足的神色。
“今天就到这里吧。”萧亚轩说道,开始收拾飞镖盘和散落的飞镖。
谢亦菲也弯腰,准备拾起那些掉落的钢针放回锦囊。
“等等,”萧亚轩忽然出声阻止,她环顾了一下客厅,目光扫过那些不易察觉的角落,“这些掉出来的针……就先留在外面吧。”
谢亦菲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萧亚轩的用意。将这些细小的钢针随意散落在房间的某些角落、地毯边缘或者家具缝隙里,它们毫不起眼,甚至清洁工都未必会留意。但在她们自己看来,这却是一道极其隐秘的预警措施。万一有人趁她们不备潜入房间,这些看似无意的“遗漏”,或许能通过位置的细微变动,提醒她们有人来过。
这是一种在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环境下,被迫生出的急智。
谢亦菲点了点头,不再去捡那些散落的针,只是将手中刚拾起的几根也看似随意地放在了茶几下层的不显眼处。
她们仔细收好了飞镖盘和剩余的、未使用过的钢针(尤其是放回空间的那一锦囊),确保明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然后,像往常一样,等待晚餐,等待又一个在监视下漫长而警惕的夜晚。
那些被刻意留下的细针,静静地躺在套房的各个角落,如同蛰伏的工蚁,无声无息,却承载着两女在危机中锤炼出的、愈发谨慎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