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里生机勃勃的合作社染上了一层深沉的静谧。月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姜芸的绣绷上投下斑驳的树影,那幅尚未完成的《百鸟朝凤》局部,在光影中仿佛凝固了时光,凤凰的羽翼闪烁着幽微的光,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寂寥。
姜芸坐在绣绷前,手里捏着一根金线,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的指尖冰凉,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几个小时前那个不速之客带来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下扎在她的心上。
来人自称是山崎雄一的“合作伙伴”,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笑容却像面具一样冰冷的男人。他没有过多的寒暄,开门见山,将一份文件推到姜芸面前。
“姜小姐,我们长话短说。”男人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力,“张强先生的情况,您应该清楚了。医生说,只有灵泉水能吊着他的命。我们老板山崎先生,很念旧情,希望您能救救他。”
姜芸的目光落在文件上,那是一份医院的病危通知书,张强的名字后面跟着一长串她看不懂的医学术语,但“生命垂危”四个字,像烙铁一样烫伤了她的眼睛。她的心猛地一沉,王桂香那张跪在泥土里、额头磕出血的绝望面孔,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你们想要什么?”姜芸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山崎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发善心。
男人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寒光。“很简单。用你的灵泉水,治好张强。作为回报,我们……可以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姜芸冷笑一声,“他偷卖合作社的绣品给你们,差点泄露灵泉的秘密,这叫既往不咎?”
“哦,看来姜小姐什么都清楚。”男人非但没有尴尬,反而笑得更深了,“那我们就更坦诚一些。如果你不救他,后果会很严重。”
他顿了顿,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一份文件,轻轻敲了敲桌面。“这是一份新闻稿的初稿,标题我都想好了——《化学固色剂:苏绣传承的蜜糖还是砒霜?》。里面详细‘分析’了你们合作社使用的化学试剂如何破坏传统苏绣的质感,如何让百年手艺沦为工业产品。我们联系了几家有影响力的媒体,他们对此很感兴趣。一旦发布,我想,‘苏绣之乡’这块金字招牌,恐怕要蒙上一层阴影吧。”
姜芸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正是她和老匠人们最担心的问题!合作社刚刚从分裂的边缘走回来,化学固色技术才被认可,如果被扣上“破坏传统”的帽子,无疑是釜底抽薪。那些好不容易才说服的老匠人,那些刚刚看到希望的年轻绣娘,该怎么办?
“你们……无耻!”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胸口因愤怒而剧烈起伏。
“这叫商业手段,姜小姐。”男人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然后将第二份文件推到她面前,“当然,我们还有更直接的证据。”
那是一份协议,复印件,但上面的签名和指印清晰可见。是张强的笔迹。协议内容是张强自愿将一批绣品卖给山崎株式会社,并承诺提供“关于苏绣核心技术的额外信息”。而在协议的末尾,还有一行小字:“若张强发生意外,其家属及所在合作社需承担违约责任。”
“张强现在的情况,可不算好。”男人慢悠悠地补充道,“如果他死了,这份协议就会送到警方和媒体手里。到时候,大家会怎么想?一个合作社的成员,为了钱偷卖绣品,最后离奇死亡。而合作社,为了掩盖丑闻,不惜见死不救。姜小姐,这个故事的版本,你喜欢吗?”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一边是合作社的声誉,是无数绣娘的心血和未来;另一边是一个人的生命,尽管这个人曾犯下过错。姜芸感觉自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
她想起了空间里灵泉池边蔓延的红色纹路,想起了日记本上那句“救恶者,泉反噬,宿主折寿”的血色警告。用灵泉救张强,就是在救一个被山崎利用、差点毁了合作社的“恶者”。反噬会是什么?是灵泉彻底枯竭?还是自己的生命走到尽头?她摸了摸鬓角,那里的白发根部,已经隐隐泛起一丝不祥的红色。
如果她不救,合作社将面临毁灭性的舆论危机,张强会死,王桂香会彻底崩溃。可如果她救,自己可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甚至牵连到整个空间的秘密。
“我需要时间考虑。”姜芸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
“当然。”男人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我们给您二十四小时。明天这个时候,我等您的答复。希望您能做出明智的选择。毕竟,活着,才有机会谈传承,不是吗?”
男人走了,留下满室的死寂和那份散发着墨香的协议复印件,像一张催命符。
姜芸枯坐了很久,直到月光移出了窗外。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林晓的电话,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林晓气得声音都在发抖:“这群人渣!姜芸姐,你别慌,我马上查!我就不信他们在国内无法无天!”
一个小时后,林晓回了电话,声音里带着一丝喘息:“姜芸姐,我查了。那个叫田中的男人,是山崎株式会社在中国的一个小头目,主要负责‘灰色业务’。至于他说的媒体关系,我托朋友问了,他确实接触了几家小报和自媒体,但影响力有限。那些大媒体,尤其是官方的,不会轻易采信这种没有实证的稿子。他……大概率是在虚张声势,想用舆论吓唬你!”
这个消息让姜芸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点,但随即又绷得更紧。“可是,那份协议是真的。林晓,张强签了字,这是铁证。如果山崎真的把它捅出去,合作社的名声就完了。”
“这……”林晓也沉默了。协议是最大的死结。
挂了电话,姜芸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夜的冷风吹在她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迷雾。她看着远处合作社的轮廓,看着那些亮着灯的窗口,每一扇窗后,都是一个信任她的家庭。
她不能让他们失望。
可是,她真的要用自己仅剩的寿命,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吗?去救一个背叛了大家的人吗?
“不能被威胁左右……”她喃喃自语,这是她对自己说的,也是一种自我催眠。她坐回绣绷前,拿起绣针,试图通过刺绣来平复心绪。然而,针尖在空中颤抖,就是无法刺入绸缎。她的心乱了,手也跟着乱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不小心碰倒了门边的扫帚。
姜芸警觉地抬起头。
门被悄悄推开一道缝,王桂香那张布满愁容的脸探了进来。她看到姜芸醒着,吓了一跳,眼神躲闪,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您……怎么还没睡?”姜芸收起心绪,声音有些疲惫。
王桂香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份协议复印件上,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有恐惧,有愤怒,还有一丝决绝。
就在刚才,田中离开后,她躲在走廊的拐角,听到了姜芸和林晓的全部通话。她听到了“化学固色剂”的威胁,听到了那份协议的存在。当田中洋洋得意地从姜芸房间出来,经过她身边时,手里还拿着那份协议的复印件,并随手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说要“留个纪念”。
那一刻,王桂香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恨山崎的人,是他们把自己的儿子变成了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也恨自己,恨自己当初的贪婪和短视。现在,这群人渣竟然还要用儿子的命去威胁姜芸,去毁掉这个她曾经百般刁难,如今却成了全村希望的女人。
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从她干枯的身体里涌了出来。
趁着田中下楼打电话的间隙,她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溜到鞋柜前,用那部儿子给她买的、她却一直没怎么用过的智能手机,对着协议,颤抖着手,按下了快门。
“咔嚓”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楼道里,却如同惊雷。
此刻,她看着姜芸,看着这个被逼到绝境的年轻女人,愧疚和悔恨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攥紧了藏在口袋里的手机,那里面,存着反击的证据。
“我……我睡不着,过来看看……”王桂香的声音干涩沙哑,她不敢看姜芸的眼睛,低着头,手指紧张地抠着自己的衣角,“强强他……怎么样了?”
“医生还在观察。”姜芸淡淡地回答,她没有力气再去探究王桂香的心思。
王桂香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月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显得格外苍凉。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姜芸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情绪,然后默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王桂香靠在冰冷的墙上,全身都在发抖。她拿出手机,翻出刚刚拍下的照片,协议上张强潦草的签名和山崎株式会社的红色印章,在屏幕上清晰可见。
她知道,这或许是唯一能救儿子,也能救合作社的机会。
而屋内的姜芸,并不知道门外发生的一切。她依旧坐在绣绷前,与内心的魔鬼做着激烈的斗争。窗外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到来,而她的抉择,也迫在眉睫。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绣针,针尖在晨曦的微光中,反射出一点冰冷而坚定的光。
“山崎……”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屈服吗?”
她不能被威胁左右。这是她的底线。但如何破局,她还没有答案。这一夜,她注定无眠。而她不知道,一张反击的网,已经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悄然织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