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房内,时间在药气的蒸腾与银针的寒光中悄然流逝。
李莲花浸泡在滚烫的药汤中,皮肤已然泛红。燕敖神情肃穆,指尖银针次第落下,精准刺入周身大穴。
每落一针,李莲花的眉头便蹙紧一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始终紧咬着牙关,未曾发出一声痛哼。
直到燕敖小心翼翼地打开冰盒,取出那株凝聚着极寒之气的冰魄莲,混着千年石髓一起塞入李莲花口中,以内力催化,将其精华缓缓引入他心脉附近时,李莲花浑身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蜷缩,又被燕敖稳稳按住。
冰与火的煎熬在经脉中疯狂冲撞,那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李莲花的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浮沉,几次濒临涣散的边缘,却又被一股坚韧的意念强行拉回。
他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有年少时恣意飞扬的红绸剑舞,有东海之滨的迷雾孤舟,更有……那一张张属于李寻渡的面容。
他不能放弃。
不知过了多久,那肆虐的寒气终于渐渐平息,与至阳药力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最终化作一股温凉的气息,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吞噬、净化着盘踞在经脉深处的碧茶之毒。
燕敖紧盯着李莲花的脸色,见他气息逐渐趋于平稳,虽然虚弱,却不再有毒素侵蚀的滞涩感,这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他动作轻缓地起出银针,每一根银针的末端,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
探手搭上李莲花的腕脉,仔细感受了片刻,燕敖紧绷了一日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如释重负的疲惫笑容。
他取过宽大的棉巾,将因力竭而陷入昏睡的李莲花从渐凉的药汤中扶出,仔细擦拭干爽,为他换上洁净的里衣,安置在偏房内早已准备好的软榻上。
做完这一切,燕敖才觉得自己的手臂有些发软,是精神高度集中后的虚脱。
他站在原地,静静看了昏睡中的李莲花片刻,确认他呼吸绵长,只是沉睡,这才转身,轻轻推开了偏房的门。
————
李寻渡依旧站在窗边,阳光将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金边。当那抹高大的阴影挡在门口,遮住了她身前大半光线时,她倏然抬头。
逆光中,她看不清燕敖的全部神情,却能清晰地捕捉到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那份疲惫之下,隐隐透出的轻松。
无需言语,李寻渡已然明了。
她嘴角轻轻向上牵起,勾勒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一直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瞬。
李寻渡站起身,朝着偏房走去。
在与燕敖擦肩而过时,她的脚步未有停顿,只是抬起手,轻轻在他坚实的手臂上拍了一下。
“多谢。”
她的声音很轻,却蕴含着真挚的感激。
燕敖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
直到李寻渡的手即将触碰到偏房的门扉,他才低沉地开口,声音带着一夜未眠和精力透支后的沙哑。
“阿渡姐,”他唤了她一声,语气沉重,“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尽,但那未尽之语如同无形的绳索,缠绕在空气中。
李寻渡推门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我记得。”
她吐出三个字,身影便没入了那间还弥漫着浓郁药味的房中。
李寻渡轻轻掩上偏房的门,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隔绝。
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碧茶之毒的腥甜气,但更多的,是一种雨后初霁般的清冽,那是冰魄莲残存的气息,也预示着新生。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便锁定了躺在软榻上的李莲花。
他静静地睡着,脸色依旧苍白,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轻缓而绵长,却不同于往日毒发时的艰难滞涩。
她缓步走近,在榻边坐下,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一场美梦。视线贪婪地在他脸上流连,从清瘦的轮廓到微抿的薄唇,最终落在他搭在身侧的手腕上。
深吸一口气,她伸出微颤的指尖,轻轻搭上了他的腕脉。
指尖传来的触感温凉,但皮下那奔流的脉搏,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强劲,充满了生机。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体内原本淤塞枯竭的经脉,在经历过冰与火的洗礼后,如同被春雨滋润过的土地,虽然还有些脆弱,却已然焕发出新的活力。
而丹田深处,那曾经盘踞如毒瘤、蚕食他生命的碧茶之毒,此刻只剩下最后一丝极其微弱的、顽固的阴影。
眼眶骤然一热,一股汹涌的热意不受控制地冲上眼底,视线瞬间模糊。
李寻渡猛地吸了吸鼻子,强行将那几乎要决堤的泪意逼退。
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
她毫不犹豫地取出无了大师赠予的那瓶稳固神魂的丹药,倒出一粒吞下。丹药化作一股温润的力量,瞬间抚平了因紧张和担忧而有些躁动不安的心神。
然后,她再次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了李莲花的丹田位置。
体内那仅存不多的、属于她的扬州慢,混合着李莲花体内千年石髓带来的温和药力,化作一股精纯而坚韧的暖流,透过她的指尖,源源不断地涌入李莲花的体内。
这股外力并未霸道地横冲直撞,而是极其小心地、温柔地牵引、唤醒李莲花自身沉睡的扬州慢内力。
两股同源而出、却又各有不同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汇合,然后默契地朝着那最后一丝顽固的毒素包围而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偏房内寂静无声,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交织。
李寻渡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她体内的内力正在飞速消耗,如同退潮般流逝,经脉开始传来隐隐的、干涸般的刺痛。
约莫半个时辰后,当李寻渡感觉体内内力十不存一,神魂也开始传来阵阵眩晕时,终于,那最后一丝顽固的黑气,在两道扬州慢内力的合力冲刷下,如同阳光下的残雪,彻底消融、散去,再无踪迹。
成了!
李寻渡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和疲惫同时席卷而来。她嘴角控制不住地扬起,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带着泪意的笑容。
她收回几乎麻木的手指,冰凉的指尖却带着无限的眷恋,轻轻挪动,抚上李莲花的脸颊。
指尖小心翼翼地描摹着他的眉骨,眼窝,挺直的鼻梁,微凉的唇瓣……
这个她等了太久太久的人。
跨越了前世的绝望与毁灭,挣扎了今生的隐忍与筹谋,足足两个十年的光阴,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慰藉。
李寻渡看着他安静的睡颜,不自觉低低笑出声来,声音轻若耳语,却蕴含着无尽的情愫。
“李相夷…李莲花…”
她唤着他的两个名字,仿佛在确认他的真实存在。
“前世在望川崖,你被逼亲手断了少师。那时,我便说过,这命我不认,也不许你认。”
李寻渡说着,指尖停留在他微蹙的眉间,想要抚平那抹倦意。
“如今,重来一世,跟天道抢命……”
“我做到了。”
“你的少师,你的阿渡……”
李寻渡俯下身,额头轻轻抵住他的额头,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从未给你丢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李寻渡起身,一滴滚烫的泪珠终于挣脱了束缚,从她眼角滑落,不偏不倚,正滴落在李莲花微干的唇瓣上,洇开一点微不可查的湿痕。
也就在这无人察觉的刹那,李莲花搭在软榻边的手指,轻微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