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正要过去,临安先上前一步。
他站到两人中间,抬手比了比:“谁排前头?”
两人同时伸脖子:“我!”
“那谁能说出娘子摊子今日第一句是什么?”
两人愣住。
临安声音不高,却稳:“排第一的听得最清楚。”
旁边有人立刻说:“娘子今日第一句是‘队伍到街口排去’,我听见的。”
另一边人猛点头:“对,我也听到。”
争执的那两人脸色都有点挂不住,只能退回去。
排队的人哈哈笑:“童生这是比记性。”
“我都不记得娘子说啥。”
“别说娘子,今日我娘说的话我都记不住。”
争执散开,队伍又归整。
孟鸢递下一盘糯米团,看着临安:“你今日说得多。”
“他们吵。”
“吵也不用你来管。”
“我……不想你被吵。”
苏明站在另一头:“娘子,我觉得这小童生将来不管读不读得上,都能开护院。”
临安耳根又红了:“我不是护院。”
“那你是什么?”
“我……”
他说到这里,声音轻了一瞬:
“我是……你的人。”
苏明差点被芝麻噎死:“小童生,你可真会挑时候说。”
孟鸢停下动作,看了临安半息。
随后继续切糯米团:“先把篮子看好。”
临安“嗯”了一声,立刻挺直。
周围几个爱看热闹的学子都憋着笑:“娘子这摊子,比课堂热闹多了。”
刚缓一会儿,街尾又有人往这边靠。
是昨日那批探子。
他们换了衣裳,可眼神还是熟的。
其中一个假装排队,却一直盯着摊位下方。
苏明看到,敲扇子提醒孟鸢:“娘子,今日还是有人乱。”
孟鸢不看,只道:“看。”
其中一个探子忽然弯下腰,似乎要往摊子下塞点什么。
临安眼疾手快,一脚踩在那人要伸过去的地方,挡得死死的:“你掉东西了?”
那人被他踩住,笑得牵强:“我就……捡个石子。”
“石子?”临安低头,“你手里没有。”
那人被看穿,只好往后退了一尺:“脚滑了。”
苏明看不过去:“你再滑一次看看。”
探子心虚,只能再后退几步。
队伍里有人看出端倪:“这是又要推娘子摊?”
“这种人吃了东西都不知道味吧。”
“他们撑破肚皮也吃不上娘子一口团子。”
探子被骂得想找地缝钻。
孟鸢的摊位上,一笼笼糯米团卖着,如常,不慌不乱。
临安站得更稳。
苏明笑:“童生,你这站法,像棵小松树。”
临安小声道:“我怕风吹。”
“什么风?”
“……乱风。”
苏明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孟鸢却像没听懂,只吩咐一句:“把籽再撒一点。”
临安立刻照做。
卖到最后一盘糯米团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
队伍里还有不少人,可糯米团确实卖光了。
有人急:“娘子,今晚还做吗?”
“明日。”
“明日还卖糯米团?”
孟鸢想了想:“换。”
全队一片哀嚎:“别换。”
孟鸢淡淡:“明日换小点心。”
“那糯米团后日还有吗?”
苏明捧着扇子:“你们这是要跟着娘子编历法?”
“娘子不编,我们自己记。”
“要是娘子天天换,我们就天天吃新的。”
“娘子要是停一天,我比我娘还急。”
孟鸢:“我听见了。”
众人立刻安静两秒,然后继续笑。
收摊的时候,队伍散得快,人却不急着走,都看着孟鸢推车往巷口去。
有几个汉子护着两侧,有学生在后头望着,有妇人抱着孩子点头说:“这娘子做东西,是真心好。”
也有人压低声音:“但她这摊子,怕是越来越不好做。”
那人旁边的小子却道:“她不怕。”
“怎么知道她不怕?”
小子指了指临安:“你没看见那童生站得像一堵墙?”
巷口风轻了些。
孟鸢停下车,把细碎的糯米渣抖干净。
临安也弯腰帮她。
苏明在旁边伸手接过摊布:“娘子,今日糯米团一出,就压住那些乱七八糟的。”
“压不压不是我管的。”
“那娘子管什么?”
孟鸢看向车子:“卖。”
临安轻轻道:“我帮你卖。”
孟鸢难得顿了一下:“你先写字。”
“我……”他想反驳,却硬生生吞回去,只点头,“写完再卖。”
苏明笑得温和:“童生这是把娘子摆在第一位了。”
孟鸢轻声:“别教坏他。”
“是他自己想的。”
临安耳朵又红。
柳氏在门口接过他们:“快进来,水刚热好。”
玉明扑过来:“嫂嫂,我明日能吃两个糯米团吗?”
柳氏敲他头:“你吃两个,安儿吃什么?”
孟鸢把竹篮递过去:“明日的决定明天再说。”
柳氏听完,笑着摇头:“我就知道你句句留着余地。”
苏明伸懒腰:“娘子这是不怕有人等她。”
孟鸢淡淡:“等总比赶强。”
糯米团卖完那一刻,街边的人像散了扣子一般,往四周散去,可脚步都是慢的。
他们嘴上说“回家”,腿倒像还想拐回来再看一眼似的。
附近卖酒酿的小贩边擦碗边叹:“这娘子做东西,真是能把人魂勾住。”
摊子刚收好,苏明已经在前面探路:“娘子,今日没跟着回来的人倒少了。”
他说的是那些探子。
他们不在人群里挤,也不走近,只是站在远处,像盯一头安静的牲畜……想等她自己出岔子。
孟鸢不看,只把车把握紧:“他们看,我做。”
“你这心大得像井口。”苏明摇扇,“换我,睡觉都不安稳。”
“睡得很好。”
“你这人是没心呢,还是有心装没心?”
孟鸢回答得挺快:“都不是。”
苏明被呛了一下,只能摸摸鼻尖,把话咽回肚子。
临安安静跟在右侧。
他今天看上去有些疲倦,可能是早起揉团子揉得久,肩上隐隐有酸意,可在孟鸢推车的那一瞬,他又挺直了背,好像怕她一个人走着冷清。
柳氏远远望来:“回来啦?”
“嗯。”
“安儿,快来,我给你留了汤。”
临安点头,先去院角放竹篮。
柳氏又把目光转回孟鸢:“今日又是大场面?”
“还好。”
“那木牌怎么处理的?听说是楚家二娘子来了?”
苏明笑着替孟鸢接:“柳婶,你都快成消息灵了。”
“邻里谁不关心她这摊子?你以为我喜欢听闲话?”柳氏却说着笑,“青糕能被楚家老夫人惦记,可真是烧了高香。”
“那是她们爱吃。”孟鸢把剩下的小布巾洗干净,“跟我没关系。”
柳氏听着摇头:“你这性子,有人捧你也不飘。”
苏明在旁边喝水:“这是娘子。”
“你喝你的。”孟鸢淡淡道。
苏明立刻闭嘴。
晚间清净些,院子里多了点闲气。
屋檐处挂着两串晾干的草药,风一吹轻轻晃动。
柳氏点灯时嘀咕:“今日这灯有点亮,不知是不是油放多了。”
孟鸢瞧了瞧:“亮就亮。”
临安坐在一边抄书,听见两人的对话,也抬了抬眼。
这孩子今日特别乖,安安静静,可光是“安静”两个字,似乎又容不下他整个心思,写字的时候总偷偷把耳朵往外撇。
柳氏过来替他铺平纸:“你离灯远点,小心眼酸。”
临安点头,往前靠了一寸,又悄悄看了一眼孟鸢那边。
他抄字的声音不大,却有节奏,“沙沙”落在纸面上,像他整日压着的心,被一点一点磨平。
“临安写得不错。”孟鸢经过他身后。
他笔尖顿了下:“我……还能写得更好。”
“你今日说得也多。”
“我……怕摊子乱。”
“你怕什么?”
“怕你摊子倒。”
他说得很轻,却稳稳的。
孟鸢站那儿,看着他的背影一会儿:“你若怕,站得比别人稳就行。”
临安抿唇点了点头。
苏明从屋檐下探头出来:“娘子,你这是在教小童生当护法?”
孟鸢瞥他:“闭嘴。”
柳氏笑得直摇扇子。
夜里风渐凉。
街那头传来两声狗叫,接着是脚步落在石板上的声响,不快不慢。
孟鸢起身去院门处,远远看见巷口灯影里站着两个人影,动也不动。
等她开门,那两影子又慢慢退到巷外去了。
苏明端着半杯茶,走到她身后:“娘子,今日盯你的人换了。”
“换就换。”
“你半点不担心?”
“我做吃的。”
苏明沉默半晌,忽然笑:“娘子,你这句话,是我听过最横的。”
孟鸢没笑:“横不横不重要。”
“那重要什么?”
“明日卖什么。”
苏明轻咳一声,觉得她真是心大得能镇住人。
屋里灯灭前,柳氏悄悄问:“鸢儿,真的不怕?”
“怕什么?”
“怕外头的那些人……打什么主意。”
孟鸢靠在门框上,想了想:“他们打主意,得有本事。没本事,爱想就让他们想。”
柳氏点头,又摇头:“你这孩子,有时候说话像刀,有时候又像石头。”
孟鸢轻轻道:“石头沉。”
柳氏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沉着就好。”
第二日不是糯米团,而是更简单的小点:艾叶糕。
不甜,也不腻,颜色带点青,味道很淡。
柳氏看着那一盆艾草:“这东西有怪味,真有人会买?”
“有人吃习惯苦味。”
“可你这苦得不明显。”
“苦不明显才会有人吃。”
柳氏点着头:“你这话说得倒有点道理。”
苏明闻着那味:“娘子,这个……比甜的清。你这是想挑客人?”
“挑自然挑。”
“你这脾气。”
“我又不做大铺子。”
苏明笑得直摇头:“娘子卖吃的,倒像卖脾气。”
“我卖东西。”
“也卖脾气。”
临安在旁边帮忙分糕,手里捧着一块,闻了闻,又放下:“嫂嫂,这个……跟昨日的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这个闻着像……早晨的风。”
苏明噎住:“小童生,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读书人了?”
临安有些窘,忙把头低下:“我就是觉得……它凉凉的。”
孟鸢点头:“凉就对。”
临安抬眼:“对吗?”
“对。”
一个“对”,就让少年眼睛亮得像点了灯。
柳氏看在眼里,忍不住偷笑:“你这嫂子一句话,比你祖父夸你十句还管用。”
临安红着耳朵,不争辩。
等到摊子摆出去,艾叶糕的味道还没散开,人倒已排半条街。
有人皱着眉:“这糕怎么是青的?”
“娘子以前也做青的。”
“可这个青怪怪的。”
“不怪,闻闻。”
“我不闻。”
“你闻一个。”
最终还是闻了。
队伍里很快传来一句很真实的评价:“这糕……好像没味,又好像有味。”
一句话惹来一群点头。
“就是这种感觉。”
“淡得有意思。”
“娘子这是又想害我们明天离不开她的摊。”
“我觉得明天我娘就要骂我浪费钱。”
“那你明天还来?”
“来。”
排队的人笑成一片。
孟鸢递糕的时候,注意到队伍尾端一个脸生的男人。
他不像昨日那些混在里面的探子,穿得普通,可眼神干净,手里提着个食盒,一直往前凑。
苏明看着觉得古怪:“娘子,他不像来排队的。”
“看出来了。”
“你不问?”
“问他也未必说。”
临安看那人几次,眉头慢慢往中间皱:“嫂嫂,他……一直看你动作。”
“看就看。”
“看的不是糕,是你。”
孟鸢停了一下:“那你看得更清楚。”
临安被她说得声音低了一截:“我……我怕他不是普通客。”
孟鸢抬头朝那男人望一眼,对方立刻把眼神收了回去。
苏明低声:“这人……不像坏的。”
“不像坏的更要看。”孟鸢缓缓道。
排队的人越来越靠前,那个男人终于走到摊前。
他把食盒放在案边:“娘子,有个小小的冒昧。”
苏明警觉地往前一步:“你先说。”
男人不恼,态度很平静:“我妻子害喜。闻不了腥味,也吃不得重甜。我试过许多东西,她都连一口都咽不下,唯独昨日有人带来的糯米团,她吃了一小口,夜里睡得安稳。”
人群安静下来。
男人继续道:“听说是你做的,所以想问一句……今日是否能再卖我一两个?”
孟鸢看他一会儿:“你妻子几月身子?”
“快五月。”
“不能吃太糯。”
男人点头:“我知道,所以只求一点,不多求。”
苏明皱眉:“你排队也不说。”
男人沉默片刻:“我怕……吓着娘子。”
孟鸢把剩下的两枚糯米团放在他食盒里:“回去切小块,不要一次吃多。”
男人受惊般抬头:“真给我?”
“你妻子吃得下就给。”
男人深深作揖:“娘子若有用得上我之处,只管说一句。”
他说完,提着那盒子走得很快,像怕别人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