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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大营排查(上)

凉州大营,中军帐内。

中央放置的炭火盆噼啪作响,驱散着边塞仲秋时节带来的萧瑟寒意,却无法驱散帐内凝结如冰的压抑气氛。

郭荣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停滞,那个打断自己给寿春王敬茶的声音,让他有些错愕。

循声望去,只见端坐在客位上的楚潇潇,轻轻咳嗽了几声,面色依旧泛着身体虚弱后的苍白。

“楚大人的身体可还能坚持?营中有军医,是否需要唤来为您诊断一下?”

郭荣缓缓放下茶盏,出声关切地询问道楚潇潇身体的恢复情况。

楚潇潇颔首道:“多谢大将军关怀,只是西北不似神都,仲秋便已气温骤降,略感风寒而已。”

她直接将郭荣看似关心实则探底的想法推了回去,而后压下左侧胸腔内扯动伤口导致的隐隐钝痛,目光迎上在主位上面沉如水的左威卫大将军郭荣。

“郭大将军…”她抱了抱拳,直接了当说起了自己的要求。

“下官奉旨查办洛河骸骨案,此案牵涉甚广,所有的线索都直接指向西北边关,为彻查可能在边军涉及到的军马、军械走私事宜,以及核实一些关键线索,下官需要传唤几名您这大营中的中下级军官问话…还望大将军能行个方便。”

郭荣手指轻轻叩击桌面,眉头微微一蹙,眼睛一直盯着桌子左侧的虎符和令箭,半晌,方才慢慢抬起眼,目光深沉,开口道:

“楚大人既奉旨办案,本将理应配合,只是…不知楚大人欲传唤何人?”

他这话接得十分自然,楚潇潇也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任何细微的变化,似乎对于这个例行公事极为配合。

楚潇潇语调不变,缓缓道:“皆是左威卫麾下的军官,毕竟,眼下线索多与边军相关,左威卫常驻凉州,首当其冲,山丹马场又与这里不过百里,有些情况,还需当面问清,方能排除嫌疑,也好早日还左威卫一个清白不是。”

她刻意将“左威卫”和“排除嫌疑”这几个字咬得重了很多,目光坦然地看着郭荣,等待他的回应。

郭荣眼帘微垂,吹了吹盏中茶汤上并不存在的浮沫,又用茶盖象征性地刮了刮,这才说道:“哦?不知是哪几位将领入了楚大人的眼,需要特意询问以‘排除嫌疑’。”

他的话听不出半点情绪上的波动,但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乎难以觉察地收紧了一些。

楚潇潇一直盯着他的脸,虽面色未改,但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霾。

“首要的自然是粮草辎重营,本就负责军营中的粮草接收、转运、供给,所以该营的将领都需要一一盘问…”

楚潇潇没有和他客套,直接说出了第一个目标,且给了郭荣难以拒绝的理由。

自己这边的案子本就针对西北边军军马、军械走私一事,问询与之相关的辎重营,再是合理不过了。

“辎重营?”郭荣放下茶盏,发出轻微的磕碰声,面色忽地浮起一丝不悦,“楚大人是怀疑我左威卫的后勤补给有问题?还是觉得洛阳那些刻了字的骨头,与我军营中的粮草有关?”

然而郭荣岂是那等轻易便能入了圈套之人,在听到楚潇潇要问询的人员后,当即摆出一副“我相信麾下将领不会做出这等事”的态度,反手将压迫递回给了楚潇潇。

“大将军,下官只是循例查证,骸骨案牵涉西域奇毒‘龟兹断肠草’,而日前在山丹军马场也发现了疑似此毒草的踪迹,追查毒草来源及其流向,本为侦破此案所需…”

楚潇潇眼见他威压般的目光直射而来,没有偏移,反而迎头而上,态度不卑不亢,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左威卫又镇守大周西垂,时时面对敌军的袭扰,您也不希望将士们在与敌厮杀过程中出现纰漏,从而使左威卫蒙羞,故而正是需要问询后方能断定,一为左威卫麾下诸军杀敌提供保障,二来…大将军统领十万大军,想必也希望麾下清清白白,免受无端猜疑。”

这番话,既点明了问询辎重营乃彻查此案的必要性,又给足了对方一个台阶,暗示查清了既能保证左威卫在作战中不受影响,又能撇清郭荣部将与这个案子的关联。

果然,郭荣在沉默片刻后,眼底神色变换了好几次,最终化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哼,“楚大人思虑周祥,既是为了查明真相,廓清嫌疑,情理之中,本将自然支持。”

随即又话锋一转,“不过…十万大军在此,粮草辎重营事务繁杂,每日都有粮草、军械入营,涉及人员众多,楚大人若要一一询问,只怕耗时日久。”

“无妨…”楚潇潇见郭荣松了口风,便也借坡下驴,直接说道:“下官只需直接参与经办草料的校尉、旅帅、队正即可,此外,还需近三年内,因伤因故调离原职的部分人员名单,以备核对。”

郭荣点了点头,未置可否,“嗯…如此这般倒也没有什么大的影响,用不了几个时辰便可,本将允了…楚大人还需要问询何人?”

“还有…便是大将军您的亲兵营和步兵营的几位校尉,以及您帐前的别将…”

楚潇潇继续平和地给他解释道:“‘野狼坳’遇袭,可见杀手训练有素,配合默契,非寻常马匪山贼之流,下官想通过这些人了解一些左威卫日常操演,人员行动,有无异常,亦或可从中寻得蛛丝马迹…”

“这么说来,楚大人是怀疑刺杀你的是我营中之人?”郭荣侧脸一瞥,双目似锋利的刀刃直接扫了过来。

楚潇潇嘴角上扬,笑着道:“大将军十万之众,方才进来前,下官看到,大营中最多不过一万五,剩下的八万人中,将军就一定能保证没有那些悖逆之徒,瞒着您行这等不轨之事吗?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郭荣明显有些犹疑,对于楚潇潇的话他没有办法反驳。

一旦被楚潇潇查到一点证据,自己这个大将军便有包庇下属,治军不严之过。

而楚潇潇自然明白他的担忧,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下官只是询问目前在营中,隶属您直辖的各营军官,至于其他…譬如原凉州卫旧部,或者远在他处的各营统帅,暂且不急,待三日后他们抵达凉州,再问不迟。”

这一番话的意味不可谓不深长。

她主动给郭荣划定了范围,我今天只查你郭荣眼皮底下每天能看到的各营军官,他们自然对你忠心,即便真的做下了,也一定咬死不说,对你而言,是安全的。

而对于在郭荣心中比较敏感,牵扯面更广的一些“旧人”,楚潇潇并未立即提及。

这无疑于递给郭荣一个信号……我先查你的手下,看你是否心怀坦荡,若你抵触,则证明你与此事件脱离不了干系,若你痛快答应,即便查出下面人有问题,也波及不到你大将军这里。

同时,也是一种策略……稳住郭荣,避免一开始就触碰到他内心深处的核心担忧,引发触底反弹。

郭荣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握紧了桌上的茶盏,随即又松开,抬起眼,看向楚潇潇,“楚大人心思缜密,考虑问题周祥,本将钦佩,只是…营中将领各司其职,骤然集结问话,唯恐扰了军心,这…”

见郭荣还有意拖延,一旁客座首位的李宪,手指重重地在桌子上敲了几下,旋即懒洋洋地开口:

“郭大将军有些多虑了吧…楚大人也是为了尽快查个水落石出,免得流言蜚语动摇军心,坏了左威卫和你郭大将军的名声,问几句话而已,若是心中无鬼,有何可扰?”

而后,他猛地一转头,盯着郭荣如深潭一般的双眸,“莫非…郭大将军你麾下的将领心怀二心,做下了什么事情瞒着你这位主帅,还是说…郭大将军带出来的兵,没有一点担当?行事不光明磊落?”

他的语气依旧是那种惯有的漫不经心,看似在口无遮拦,但话语中的分量却不容小觑,字字珠玑,带着对郭荣这等主将的讥讽。

郭荣脸色微沉,面有不快之色,看向李宪,语气依旧恭敬,却透着强硬:“王爷言重了…末将只是担心影响军务,既然王爷和楚大人如此坚持…”

他停顿片刻,好像在心中权衡利弊。

不一会儿,对着侍立在一旁的副将韩猛言道:“韩副将,按楚大人所言,传我将令…粮草辎重营校尉赵通、亲兵营校尉郭戎川、步兵营校尉武璋、左威卫别将刘长河,以及楚大人点名要的那几位旅帅、队正,至偏帐等候。”

“末将遵命!”韩猛冲着郭荣一抱拳,眼神犀利地扫过楚潇潇和李宪,转身大步离去。

帐内瞬间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郭荣端起茶盏,气定神闲地呷了一口,低着眉眼,正好挡住了楚潇潇瞥向自己的目光,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楚潇潇不动声色,与李宪简单对视一眼,这才缓缓开口,打破了帐内的沉寂,“对了,郭大将军…”

郭荣抬眼看着她,不明白她还有什么吩咐。

“下官思忖良久,此番问询虽是为了查案,但终究涉及左威卫内部将令,大将军身为左威卫统帅,依在下看来,于情于理,都应在场旁听…”

楚潇潇的面色平静无波,继续说道:

“一则,以示公允,避免底下人妄加揣测,寒了将士们的心,动摇军心,这等罪名下官可担待不起…二则,若问询过程中有任何不明之处,或涉及军机要务,有大将军在场,亦可当场厘清,省去后续往复呈报神都的周折,不知…大将军意下如何?”

这番话说得很客气,在其他人听来,此举明里确为郭荣和左威卫的声誉考量,但却实实在在将了郭荣一军。

他在场,则意味着所有的对答都在他眼皮底下,也意味着他必须直面任何可能出现的纰漏和试探,摆明了就要“当着你的面,问你的兵”。

若不在场,反而显得心虚,更加坐实了心中有鬼,不敢旁听。

郭荣手中的茶盏兀地洒了些茶水出来,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精光,但旋即又恢复了正常,他面上仍旧不动声色,缓缓放下茶盏,挤出一丝看似从容的笑意。

“楚大人事事思虑周全,本将佩服不已,也先行谢过楚大人的美意,不过…”

他明显有些犹疑,思虑再三,还是言道:“本将在此,只怕诸位部将心存顾虑,不敢畅所欲言,反倒影响了楚大人查案的进度,这可就是郭某的不是了…况且本将尚有军务需要处理,不如…就在这里等候,楚大人若有其他疑问,可随时差人来询。”

他这番话明显是想置身之外,把这件案子中楚潇潇盯紧自己的目光移向他处,保留转圜的余地,即便下面将领说出些什么东西,也与自己无关。

“诶…郭大将军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啊…”他的话音刚落,一直看似神游天外的寿春王,此刻却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身体微微前倾,掀了掀眼皮看向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是一军主将,部将接受问询,你在旁边听着,既能及时澄清误会,也能安部将之心嘛…莫非…”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也变得有些玩味,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郭大将军是对自己的部将没有信心呢,还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啊?”

这话看似只是随口一句调侃,但却如同一把软刀子,在郭荣的心头狠狠戳了一下。

不相信部将,这是质疑郭荣治军无方,麾下将领连在主帅面前面对问询的胆量都没有,甚至不敢说实话。

不相信自己,那这句的含义就更深了,几乎是直指郭荣心中有鬼,不敢直面调查,生怕部将将自己供述出来。

郭荣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放在扶手上的右手手指猛地收紧,手背上青筋隐现。

帐内的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侍立在门外的亲兵都在第一时间感觉到了帐中的剑拔弩张,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喘一下。

寿春王这一句话,几乎将他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

若是坚持不去,就等于坐实了“不相信自己”这个论断,那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可若是去…就意味着他必须全程旁观楚潇潇如何盘问自己的嫡系,而这些头脑简单的边军将领们,是否会在不经意间吐露一些内情,其中变数,难以预料。

但他终究是久经沙场,年纪轻轻便入朝堂,宦海沉浮十数年的老将。

只见他的胸膛起伏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迅速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脸上重新挂上那抹似笑非笑的笑容,只不过这一次,脸上的肌肉略显僵硬。

“王爷说笑了…既然王爷和楚大人都觉得末将在场更为妥当,那末将便与二位一同前往,旁听便是。”

他现在骑虎难下,只得应承,额头上已密布了汗珠。

“诶…这才对嘛…”李宪这时又重新换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站起身来到郭荣的将案之前,将手肘往桌面上一放,就这样直勾勾看着案几后坐的郭荣。

“早就听闻大将军御下有方,今日趁着问询的机会,正好一观手下将领的神采。”

别看李宪说得这般轻松,可听在郭荣耳中,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谁知道这位寿春王友在作什么妖。

还有眼前这个都畿道刑名勘验使,虽为一介女流,然其心思缜密,每一步似乎都在其预想之中,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入她挖下的陷阱。

这两个人,比他想象中更加难缠……

不多时,韩猛从外面返回,抱拳禀报:“王爷,大将军,楚大人…赵通,郭戎川,武璋,刘长河四人已在偏帐外候命。”

郭荣点了点头,从主位上站起身,显得极为轻松,满脸堆笑地来到李宪和楚潇潇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殿下,楚大人,请…”

“走吧…”李宪率先起身,掸了掸锦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柔声对着楚潇潇说道。

楚潇潇微微颔首,与李宪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宪嘴角上那抹玩味的笑意更加深了一些,当先朝帐外走去。

郭荣走在楚潇潇身侧,步伐沉稳,但紧绷的下颌线透露出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魏铭臻则跟在李宪身后,余光一直打量着郭荣,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几分腰间横刀的刀鞘,身体前倾,一旦郭荣有不臣之心,随时做好出手的准备。

楚潇潇一路目不斜视,心中却如明镜一般,这第一步棋,她和李宪勉强占了上风,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刚走出大帐没有多远,李宪便有意放慢了脚步,楚潇潇见状微微侧身,随即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潇潇,我们为什么要先从他手下的人查起,而不先找那斥候营,那可是你父亲的旧部…而且,咱们查案子,你叫他作甚,他的兵看到他在场,那还会说一些东西吗?”

楚潇潇瞥了眼身边距离自己不远不近的郭荣,见其没有注意自己这边,同样压低声音说道:

“正因为是我父亲的旧部,才不能一开始就贸然问询,他此刻心神紧绷,我们若直奔‘故人’,他必心生警惕,甚至可能当场阻挠,对我们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一边说着一边给李宪递了一个眼神,李宪身体微微前倾,看到这位雄姿伟岸的大将军,瞬间便明白了楚潇潇的心思。

“我之所以选择先从他左威卫开刀,一来,示敌以弱,让他觉得我们查案子循规蹈矩,既然来了凉州大营,自然要给他面子,他也一定提前布置过了,这里上下铁桶一块,想来我们也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楚潇潇接着小声在李宪耳边解释道:“二来,此举也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当着他的面盘问他的嫡系将领,看他如何反应,我倒要看一看他手下的这些人,能被统一口径到什么地步。”

李宪投来一束赞许的目光,脸上也终于有了几分笑意,微微颔首。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先稳住他,让他以为我们手上的证据只是针对外围,一直在这件事上打转,从而放松戒备,待到问完这些所谓的‘自己人’后,突然杀他个回马枪,指向斥候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高了…”

“正是此意…”楚潇潇见李宪如此默契,短短几句话便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也是由衷感到一阵轻松。

“而且,问询他的人,理由充分,台阶刚刚也给了他,他无法拒绝,正好趁此,麻痹他,让他认为我们在给左威卫排除嫌疑,同样就是给他洗清嫌疑。”

正小声嘀咕着,一行人移步至早已准备好的偏帐。

这里比郭荣的中军帐要小很多,帐内已进行过简单的布置,陈设简单,当中设了主位和记录案,两侧各有几个座位。

楚潇潇和李宪坐在主位上,郭荣坐在楚潇潇下首的位置,面色非常平静,目光低垂,看不出其脸上的喜怒哀乐。

孙录事在一旁的记录案上摊开事先准备好的笔墨纸砚。

而魏铭臻则与平日不同,以往都是在李宪身后,此刻却站在了楚潇潇身侧稍后的位置,横刀出鞘三寸。

一双沉默的虎目死死盯着郭荣,全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在楚潇潇与郭荣二人中间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传,粮草辎重营校尉,赵通。”楚潇潇坐定后径直开口,没有丝毫的拖沓,声音在略显空旷的帐内回荡。

赵通很快便被金吾卫引了进来。

此人身高不算太高,有些大腹便便,就在帐外等候了不到一炷香时间,额头上就已遍布虚汗。

站在帐下,眼神左右飘忽,笑容将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一副圆滑世故的模样。

先后向李宪和郭荣行了礼,这才转向主位上的楚潇潇,露出一副平日里惯有的讨好笑容,非常恭敬地说道:“下官粮草辎重营校尉,见过楚大人,不知大人唤下官前来,所为何事?”

楚潇潇没有和他绕圈子,直接切入正题:“赵大人,你执掌大营粮草与辎重的转运分发,本使问你…凉州大营及其他各处军营中军马的草料从何处而来,经由何人接手检验?”

赵通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显然对此问题早有准备,抬手擦了擦脸上淌下的汗水,回答得顺利流畅,没有丝毫停顿。

“回大人的话,战马所食绝大部分草料皆由凉州营田署衙门统一征收调配,按季拨付,卑职麾下辎重营负责接收、核验数量、品类以及查验拨付文书是否合制,旅帅和队正验看无误后,由营田署押送之人签字画押,再由卑职入库登记,后根据各营需求分发…”

“大部分?依着赵大人的话,还有一批草料是从外面来的?”楚潇潇的反应何其灵敏,当下便捕捉到他话中含糊不清的地方。

而赵通也绝非庸碌之辈,只是略微停顿了片刻,而后给出了解释。

“大人有所不知,各营军马时常均有折损,各营均会报送近三个月折损的战马情况,随后由韩副将统一签收,报知大将军,大将军再出具文书,卑职再去周边马场进行索要,这些新补入的战马,第一年的草料均有马场提供精料,只需在卑职这里报备登记即可,流程与寻常无异。”

他的一番回答真可谓是滴水不漏,将自己可能存在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草料是来自营田署和马场的,自己这边没有采购的权利,同时这两个衙门送来草料,自己也只是对其进行核验数量和品类,并不涉及草料的质量。

郭荣在一旁满意地点了点头,原本还低垂的双目缓缓抬起,眼神中闪着异常的自信,脸上的表情也不由得有些放松。

楚潇潇一如既往地沉静,眼睛死死盯着赵通,似乎要把他看穿一般,寸息之后,忽然抛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

“日前,山丹军马场一批品相皆属上乘的大宛驹,接连出现中毒的症状,经查验,与它们平时所食用的草料有关,此事…赵大人可曾听闻?”

赵通脸上那副谄媚的笑容骤然凝固,猛地一下抬起头,张大了嘴巴,满脸惶恐,眼中尽是惊讶的神色,声音也比刚刚提高了几分。

“什么?竟有此事?卑职…卑职实在是不知情啊…山丹军马场的草料与卑职这里一样,都是由营田署统一拨付的,可凉州大营与马场属于两个衙门管辖,卑职怎会知晓其中经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再次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浑身有些发颤,“而且,卑职的辎重营一直以来都在循规蹈矩,按文书接收,一切正常,最近也没有接到山丹马场关于草料有异样的消息,卑职实在不知,还望大人明察。”

说罢,便深深鞠了一躬,拱了拱手,只不过在头低下去的瞬间,眼神下意识地飞速向郭荣端坐的方向瞄了一眼。

而郭荣脸上却未见任何表情,只是大摇大摆地坐在那里,双手在椅子的扶手上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好像对这一切并不感兴趣。

但楚潇潇还是将赵通这一闪而逝的眼神看在了眼里,用余光瞥了一眼郭荣,见其没有什么反应,便不再理会,继续追问:“最近的一批草料是什么时候送到大营的?”

赵通眼睛看向帐顶,牙齿紧咬下唇,作思考状,半晌才回道:“应是两个半月之前…六月二十五…对,就是六月二十五。”

“时隔两月,赵大人还对此记忆犹新,看来郭将军手下强将如云,绝非是坊间传言。”

楚潇潇步步紧逼,就是抓住赵通言语中可能存在的漏洞,通过观察其面部表情变化,发现蛛丝马迹。

“大人谬赞了…”那赵通连忙拱手,“只是上次的草料乃是凉州营田署孙健孙大人亲自护送而来,故而印象深刻,并无其他。”

孙健?

楚潇潇微微皱眉,这个名字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

上次听到还是在山丹马场那些大宛驹毒发身亡之时,由陈望说,而今看来,这个孙健倒是嫌疑很大,三个月前送往山丹的草料和两个半月前送到这里的都是他。

想到这里,楚潇潇接着追问道:“在接收这批草料时,可曾发现任何不同寻常之处?”

“大人所指不同寻常是…?”赵通不明就里,开口反问道。

“草料的气味,色泽,或是掺杂了其他非草料之物…”楚潇潇眼神一凝,紧紧盯着赵通的反应。

赵通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信誓旦旦说道:

“没有,绝对没有…军营中鲜有新鲜草料,都是晾晒好的干草,与往常并无异样,楚大人,您也知道,大营每批草料动辄上万石,若是有心人将微量的毒物混入其中,我等…我等实在是难以察觉啊…”

他说的是涕泗横流,直接跪倒在地,俯首扣头,“如果当真这批草料有问题,一定…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或…或是有人蓄意陷害,与卑职无关啊,还请大人明察。”

说罢,直接磕头如捣蒜,邦邦邦在地上猛磕,所回答话语却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片叶不沾身,还提到了“某个环节”和“他人陷害”,试图将水搅的更浑一些。

楚潇潇当然明白,即便再追问下去,这个赵通也只会重复这套说辞,或者拉更多人下水,这样只会让整个案件更加扑朔迷离。

于是淡淡道:“好了,本使明白了,定会查明缘由,你且下去吧。”

赵通如蒙大赦,连忙又磕了两个响头,这才退了出去,连出帐的背影都透着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意味。

“传下一个…”楚潇潇捏了捏自己的鼻骨,让自己短暂的休息片刻。

紧接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将领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对着郭荣和李宪还算规矩地行了个礼。

轮到楚潇潇时,则明显带着敷衍的意思,“末将郭戎川,见过勘验使大人…”

手随意地抱了抱拳,摇晃了两下便放了下去,看都没看楚潇潇一眼。

而楚潇潇则直接无视了他傲慢的态度,看向郭荣,给这位大将军,也是给帐下站立的郭戎川讲述了在“野狼坳”中遇袭的全过程。

而后单刀直入,几乎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

“郭校尉不愧是左威卫军中年轻军官的翘楚,本使问你,在‘野狼坳’中行刺王爷与本使的杀手,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绝非乌合之众,你既执掌郭大将军的亲兵营,想来自然身手不凡…”

楚潇潇手中把玩着桌上的令箭,饶有兴致地询问他的意见。

“从你的角度来看,一般这样的杀手,出刀必然直奔核心之人,能在短时间内冲破折冲府兵和金吾卫的防御,可有边军痕迹?或者说,你手下的亲兵营在日常操练中,有无类似的路数?”

郭戎川闻言,嘴角浮起一抹讥讽的笑容:“楚大人,您一介女流自然不懂军中之事,这话问得当真有些外行…”

楚潇潇倒也没有恼,反而笑着问道:“郭校尉此话怎讲,愿闻其详。”

“亲兵营的职责在平日是守护中军大帐,战时护卫在大将军左右,讲究的是寸步不离,以命相护…”

郭戎川以一种非常不耐烦的语气解释着:“您刚刚说的‘野狼坳’的贼人,那是凉州刺史府和凉州卫的事情,与我们左威卫何干,对于那等藏头露尾的鼠辈所用路数,末将怎会知晓…”

他顿了顿,忽地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挑衅的意味。

“至于边军痕迹?哼哼…我左威卫将士,个个忠心耿耿,戍守边疆,保家卫国,楚大人难道仅凭贼人所使用出的一些伎俩便妄加猜测,将这等恶行与边军挂钩,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让麾下儿郎心寒,末将斗胆,请楚大人慎言!”

这话已经是相当不客气了,甚至直接就是明目张胆的指责,帐内的气氛瞬间骤降。

李宪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郭荣。

郭荣眉头紧锁,自知在王爷面前失了礼数,脸上有些挂不住,沉声喝道:“戎川,不得放肆!楚大人乃是朝廷命官,奉旨查案,代天牧狩,例行问询而已,你岂可如此无状,出去自领四十军棍。”

郭戎川对郭荣还是尚有几分畏惧,悻悻地闭上了嘴,但脸上依旧满是不服,梗着脖子站在那里,以一种挑衅的眼神看着楚潇潇。

楚潇潇并未因他的顶撞而动怒,语气依旧平稳,“郭校尉,只需回答本使的问题即可,无需妄加揣测,既然你言称不合,那便罢了,退下吧。”

郭戎川冷哼一声,抱了抱拳,转身大步离开,身上铠甲的甲叶哗啦作响,掀开帐帘的时候险些将其扯了下来,到处透着不满。

“本将治下不严,亲兵营冲撞了楚大人,还请楚大人见谅。”郭荣急忙站起身对着李宪和楚潇潇恭敬地行了礼。

李宪“哼”了一声,随意说了一句,“大将军的部下当真威风啊!”

直接将郭荣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单膝跪地,身上甲胄“哗啦啦”响着,“请王爷息怒,请楚大人宽恕…”

“罢了,郭将军…”却是楚潇潇开口了,“军营儿郎自有一些脾气性格,都可以理解,本使没有那么小的肚量,与大将军无关…”

郭荣这才缓缓坐在椅子上,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得罪楚潇潇不怕,毕竟她只是个区区从八品的文官,又是一介女流,自然无事。

而对面的寿春王可不一样,那是皇帝最疼爱的孙子,一旦惹恼了这位爷,只怕郭戎川的头已经在辕门上挂着了。

“传下一个…”楚潇潇并未因刚刚这一切而扰乱心神,十分平静地说道。

伴随着魏铭臻高呼一声,帐外掀帘走进一个皮肤黝黑,神色严肃,标标准准的西北边军之人,行礼也是一丝不苟,极为恭敬。

“末将步兵营校尉,武璋,见过王爷,郭将军,楚大人…”

“武校尉,步兵营平日里负责的区域是哪里?”楚潇潇换了个角度询问。

武璋闻言一愣,显然没有想到这位勘验使要询问这个问题,沉吟片刻后,抱拳回道:

“启禀大人,步兵营在平日里主要是负责大营外围的巡逻警戒及大将军交代的部分区域巡防任务。”

楚潇潇颔首,“本使问你,近期,营区周边,或者大营内部,可否发现异常情况?”

武璋站的笔直,声音洪亮,带着西北汉子的粗犷,“回大人的话,卑职每日按例派遣三个小队巡营,固定岗哨亦六个时辰轮值,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情况。”

他的话干脆利落,看似将楚潇潇的问题回答了,但内容空泛不说,甚至有些驴唇不对马嘴。

楚潇潇当即追问道:“那营中的兵士呢?近期可有人员出现行为异常的情况,亦或是…有没有兵士逃离军营或凉州附近人士回家探亲的情况?”

武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斩钉截铁地回答:“大人,卑职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此事…营中将士皆恪尽职守,并无行为异常者,且兵士请假、轮休皆有记录在案,条陈全部符合军规。”

“那么…”楚潇潇目光微沉,又换了一个方向,“近几个月来,大营范围内,或者步兵营巡防的区域中,可曾拘押过形迹可疑之人?或者,是否有无军籍,却持有特殊凭证得以频繁出入大营者?”

武璋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古井无波,回答却有些迅速:

“大营守卫森严,往来皆需勘验身份文书与鱼符,卑职所部一旦发现无凭证或形迹可疑者,一律按律盘查记录在册,截至目前,册上并无特殊记录,至于大人方才所言持有特殊凭证频繁出入者…”

他略微停顿,语气毫无波澜,“若非持有大将军手令和夏官正式行文,皆不能随意出入…末将并未接到此类通知,也未有明确发现。”

他的回答将一切都归结于军中规章,楚潇潇知道再问下去,也无济于事,便不再多言。

“本使知道了,武校尉下去吧。”她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道。

武璋恭敬地行了个礼后,转身走向了帐门。

就在他即将掀帘而出的时候,脚步却忽地顿了一下,背对着众人,似乎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深呼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沉声补充了一句:

“不过…卑职倒想到一件事,几日前确有一支小队持刘别将手令深夜出营,言称执行紧急军务,至今未归,按例,此类短期外派任务,归期不会超过十日。”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掀帘而出。

帐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武璋临走前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溅起了片片涟漪。

“几日前”、“持刘别将手令”、“深夜出营”、“至今未归”、“超期未返”…

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指向性已然明确,楚潇潇与李宪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但同时,余光也明显感觉到郭荣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面露凶光,狠狠地盯着武璋出帐的背影。

她当下察觉不对劲,这件事,只怕郭荣是知情的,甚至有可能就是他授意的。

缓缓吸了一口气,这才对着魏铭臻吩咐道:

“传,左威卫别将——刘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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