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激愤与血色,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灰白与平静。他没有再看那三个胡酋,也没有再看帐中那惨绝人寰的景象,只是默默地,将佩剑缓缓归鞘。
这个动作让以为他要拼命的亲兵略微错愕,也让三位胡酋发出了更加轻蔑的嗤笑。
袁熙转身,步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大帐。他回到自己那顶简陋的帐篷,命亲兵取来绢布、笔墨。在摇曳的油灯下,他挽起破损的袖口,开始书写。笔锋时而滞涩,时而狂放,墨迹淋漓,仿佛混着他心头淌出的血。
他写下了两封内容几乎一致,抬头不同的罪己书。
一封,上呈许都朝廷、皇帝陛下;另一封,送至邺城丞相府、荀彧先生亲启。
书中写道:
“罪臣袁熙,顿首再拜:
熙,世受汉恩,本应尽忠报国,守土安民。然熙昏聩无能,不度德量力,为报私仇,竟行引狼入室之蠢举,私结胡骑,窥伺中原。此其罪一也。
胡虏豺狼之性,熙岂不知?却存侥幸之心,妄图驱虎吞狼,致令幽冀百姓,尽遭荼毒。烽火所及,城郭为墟;铁蹄所至,生灵涂炭。柳城之殇,沿途之惨,皆熙一人之过。此其罪二也。
熙目睹苍生罹难,妇女受辱,却不能手刃凶顽,以雪国耻,反受其辱,苟活至今。上愧对朝廷社稷,中愧对父亲兄长在天之灵,下愧对北地百万黎庶。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今熙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赎。唯有以此残躯,向天下谢罪。恳请朝廷、丞相,速发天兵,剿灭胡虏,拯北地百姓于倒悬。则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临书涕零,不知所言。
罪臣 袁熙 绝笔”
写毕,他吹干墨迹,将书信郑重封好,交给身边唯一一位识文断字、最为沉稳的老兵,嘱托道:“待我死后,设法将此信……送至邺城。若……若不得便,毁之亦可,绝不可落于胡虏之手。”
老兵双手颤抖,接过书信,已是泪流满面。
袁熙再次起身,整理了一下破碎的衣冠,仿佛要尽力维持生命中最后的体面。他走出帐篷,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向着南方——许都和邺城的方向,缓缓跪倒,郑重地三叩首。
然后,他蓦地拔出佩剑,动作快得惊人。
“父亲!兄长!北地的父老乡亲!袁熙……来了!”
剑光一闪,血溅五步。
他的身体向前扑倒,伏在那片被胡骑践踏得泥泞不堪的土地上,仿佛最后在亲吻这片他无力守护的家国故土。
……
而当那封辗转送达邺城的、染着血与尘的罪己书被呈到荀彧案头时,这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王佐之才,握着那轻飘飘又重逾千钧的绢布,亦是久久无言。他走到窗边,望着北方,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
这声叹息,为袁熙个人的悲剧,也为这整个时代的苦难。
……
与此同时的邺城。
这座北方的雄城,已然进入了最高级别的战备状态。四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守军和守城器械。城外,原本的民居被尽数拆除,清空射界,挖掘了深深的壕沟,布置了大量的鹿角、铁蒺藜。
城内的气氛紧张而有序。荀彧坐镇丞相府,统筹全局,调度粮草军械,眼神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程昱已从许都星夜兼程赶到,以其刚戾严厉的手段,弹压可能出现的骚动,整肃军纪。
高顺全身披挂,如同磐石般巡视在城防最紧要之处。他麾下的陷阵营骨干被分散到各段城墙,督导防守。但即便如此,邺城此刻能直接动用的守军,也不过数千人,面对传闻中数万凶悍的胡骑,压力如山。
田丰与沮授这两位河北名士,此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们凭借在士林和百姓中的崇高威望,日夜奔走,劝说、组织城内士族豪强,出钱出力,协助官府。一车车的粮食、布匹、木料被运送上城,临时征调的青壮在军官指挥下,于城内空地紧急搭建窝棚,安置从周边蜂拥入城的难民。
甄宓与貂蝉,亦未置身事外。甄家几乎倾尽家财,购买药材、粮米。在甄宓的组织下,于城内数处空旷地带搭起了连绵的粥棚,每日施粥,稳定民心。貂蝉则不顾劝阻,亲自带领着都督府和甄家的侍女仆妇,日夜赶制绷带,照料那些从边境逃难而来的伤兵和百姓。她们的身影,在这片慌乱与恐惧中,带来了一丝难得的温暖与镇定。
鲜于辅,田豫等幽州旧将,也正陆续收拢溃兵和各地守军,且战且退,向邺城靠拢,试图在外围构建一道脆弱的屏障。
然而,坏消息还是不断传来。胡骑前锋游骑,已出现在邺城百里之外,他们的斥候甚至敢逼近到城下放箭挑衅。更有胡骑嚣张地扬言,破城之后,定要将那曹营周大都督的美妻蔡琰、甄宓、貂蝉掳走,让这位名动天下的异数都督,也尝尝女人被夺的滋味!污言秽语,传入城中,更是激得守军怒发冲冠,却也平添了几分悲壮。
荀彧站在城头,望着北方那尘土隐隐扬起的官道,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刚刚收到的、来自襄阳的、曹操亲笔书写的、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坚守待援的手谕。他知道,邺城的命运,乃至整个北方的命运,都系于这孤城能否支撑到主力回援的那一刻。
风云激荡,建安十年,天下的重心,已从烟雨江南,骤然转移到了这烽火连天的北地雄城。